风扬起了,满地芳草柔弱地摆腰,为云空的歌声叹息。
“魂兮魂兮!舍君之乐处,勿归勿归,尘世之乐不可久,天地之乐长存……”
挽歌唱完,云空已挖了一个长形的浅坑。
他将岩空拖到坑旁,让他仰卧坑中,但只有背部的半面身子进入土坑,前半面露出地面,野风吹得岩空的胡子悠哉地飘动。
云空一面将泥土拨到岩空身上,一面又唱起来了:“魂兮魂兮,在上鸟鸢食,在下蝼蚁食,舍身与万物,施血与草木,不亦乐乎?”
唱累了,拨土也拨累了,云空坐在一旁歇息,最后一次观看岩空露出土外的脸孔。
他估算,二十日后,赵墓墓前会只留下一堆枯骨。
再陪了岩空一会,云空便回到小屋,收拾好行装,再度上路。
看过江船,尤其是漕运用的江船,云空已经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了。
见到海船,云空更是讶异。
人怎么有办法在水上建起像庙宇那么大的东西呢?
海船结构更大、更复杂,在更大的水域行驶更远的距离,不似江船尚可见到岸边,辽阔的海洋更荒凉,一旦被海洋吞食,就尸骨无存了。
这些船所前往的,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呢?
云空漫步在大港边缘,观看人群像流水般东窜西窜,工人将货物搬上海船,海船上也人头攒动,不清楚在忙些啥。
看那些工人皮精肉瘦,肤色像抹了油的泥巴,从他们凹陷的肚皮和凸显的肋骨,也看出他们的劳力换来并不多的温饱。
码头上也有不少异国人,有留着卷曲红棕色长须的、围着头巾的、穿着花色大袍的,说着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
各色各样的外国人,令广州这里跟其他城市完全不相同,云空感到自己根本是身处于大宋以外的异域。
在此地待久了,他逐渐知道朝廷在此地特别设有“市舫司”管理进出船只和贸易,还有专给外国人的居住区,在市舫司工作的甚至还有外国人。
云空穿梭于人群中,商人、工人、小贩、妓女的对话在他耳边溜过,他找到一块空地,歇下了脚,趺坐在地上,立起白布招子,昏黄的布条上摇晃着墨渍转淡了的“占卜算命‧奇难杂症”八个大字。
他静静的呆坐着等待有人找他解惑,观看人来人往,没像以往那般思考人生哲理,也没打算静坐冥思、修长生之道。
他心中系绕着一个人,只要一闭上双眼,红叶的脸便马上浮现在眼前,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了三年,自从红叶离去之后就不曾中断过。
在这种状况下,他根本无心修行,因为红叶的影像在闭眼比睁眼时清楚,清醒时比入睡时清晰,她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有时他忽然发起呆来,才惊觉自己正在想念红叶。
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忽然心念一动,感觉因缘俱足,便收起白布招子,找个阴凉棚下盘起腿来,半闭着眼睛,开始久违的冥想。
果然,今天好顺利进入状况,只不过一会儿,他就有如掉入深洞,马上进入了冥想状态,仿佛这一刻已经等待他许久。
一旦进入冥想状态,各种画面忽然间跳跃出来,在眼前如走马灯那般,短短一分钟就掠过了无数画面,把他此生所有的经历,不管是记得的或忘记了的,乃至于过去百年、数百年,千年的记忆,风驰电掣的闪过了一遍。
顷刻之间,云空看见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想起了无数曾经刻意要忘记的事情,不禁热泪盈眶,即使在冥想之中,依然流下了两道眼泪。
他突然明白,今天来到这个港口并不是偶然,也不是命运趋使,而是在潜意识之中,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不多时,炎日当空,地上的影子畏缩起来,躲到主人脚底下去了。
一个人走到云空面前,挡住了阳光:“道士,占问前路要几多?”
云空自冥想中戛然张眼,泪水模糊了人影,他擦了擦眼泪,回道:“占一事只需卦金十文,推禄命百钱。”
那人沉吟一阵:“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不在中土,这样会准吗?”
“运随身行,到哪里去都一样的。”
云空抬头看来人,见他肤色粗黑有沧桑之貌,身材健壮,却有一张秀气的脸,还有文人多愁的眼神,“你是要出海吗?”
那人呵呵一笑:“俺咱要到南海去行商的。”
“南海吗?”云空忍不住自问,“会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呢?”
他不禁猜想,那些异国商人会是住在怎样的一个世界?
那人左顾右盼了一下,便一屁股坐下来:“道士是修道求仙的,难道不曾听说海外有仙山吗?”
云空说:“先生不用去工作吗?”
“俺咱就是船主,况且现在也是休息时间。”
云空一瞧,果然四下已无人工作,工人们纷纷找个阴凉处,吃喝的吃喝,打盹的打盹,也有眼巴巴直盯着别人吃东西的。
云空这才知道,眼前这壮年男子虽貌不惊人,却大有来头:“阁下出海,莫非曾见过仙山?”
“灵秀之山确是有,不知算也不算仙山,当地土人敬山为祖山,等闲也不得上山的。”
该人说,“奇人异国虽不少,只是与《山海经》一比,又逊色了许多。”
“《山海经》?”云空双睛一亮,“先生读过此书?”
那人点点头,说:“家父藏书颇丰,俺咱留了些在船上,到南海船程长,闲暇时便会看书。”
难得有人跟他谈起那些藏书,他看起来很高兴:“由于俺咱走的是南海,还特地多看了几遍《大荒南经》和《海外南经》。”
《山海经》分成“山经”和“海经”,所谓“经”是分述不同方向经过的山名、国名、异人神祇和异兽草木,总共十八卷。
据信由不同时代的不同作者编成,但当时咸信是西汉刘秀所编。
“《海外南经》有结匈国,又有羽民国,又有长了鸟翼和鸟喙的讙头国,画得千奇百怪,俺咱一件也没见过,”那人不知是嘲讽古书,还是惋惜无法亲见古书中的人物,“泰半图卷也已褪色,或有破碎,有的图画俺咱也看不分明……”
云空惊问:“等等,你的《山海经》有图?”
那人听了,怔了一下:“《山海经》就是图卷呀。”
云空感到口干舌燥,一时喘不过气来,因为历来所见《山海经》,都是有文无图,直到几百年后的明、清时代才有人为它配图。
但据说《山海经》原本是有图的,图文并存。
另一说《山海经》本来就是图卷,世传的文字其实就是图画的批注。
《山海经》原图失传已久,云空不禁感到兴奋:“敢问阁下,令尊收集的这部《山海经》,源自何代?”
那人见云空如此慎重,脸色也不禁严肃了起来:“道士用过饭未?”
“什么?呃……尚未。”
“如此,请移驾船上,咱一边看图、一边用个饭,不知肯赏光否?”
“莫说用饭,”云空说,“能见此图,我便饱腹三日了。”
“对了,”那人站起来,作揖道:“俺咱是船主,姓梁,名道卿。”
云空也回礼:“贫道云空。”
他随梁道卿登上大船,船上飘来阵阵新漆味,从未见过的粗大绳索,比手臂还粗壮,像巨蛇般懒散地蜷伏在地,一个个皮肉像精铁般的水手在甲板上忙碌着。
从船上俯视下方,港口像是繁忙的蚁巢,各色人物在货物之间穿梭着,犹如困在迷宫中,无助又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