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他忖着,抢先上步。
果然,第三名生徒感到臀部湿湿的,后面又有嘶嘶的怪声。
他忍不住回头。
头才回了一半,衣领就被往后一拉,他整个人往后倒下,“啊”才发了一半,便已看见一把利刃从眼前降下,硬生生打断他的喊声。
血嗖地喷出,喷了塾师一身。
塾师慌了,他知道时间不够了。
刚才的半声“啊”,已经使得几名生徒正在转过头来了。
他赶上前,捉住一个生徒的头发。
几个生徒已经抛下了笔,喊叫着奔出学塾。
塾师一刀斩下,斩偏了,刀刃没入生徒的左半边脸,拔不出来。
血脚印分成几条路,从学塾门口往外延伸。
塾师抽不出刀,不高兴地咕哝着。
被他捉住头发的生徒很痛,发狂地乱挥两臂,惊慌的发现两眼的视线之间隔了一把刀。
塾师奋力一推,才把生徒推倒下地,刀才拔得出来。
他四下搜视。
学塾乱了。
这些生徒!
真是孺子不可教!
桌子乱了,铺地的席子乱了,纸笔乱抛了一地。
血脚印踏得到处都是,一路踩到门外去。
塾师想着:“明天一定要骂!”
忽然,他省起此刻该做的事。
他扔下手中的刀,踏过尸体,回到他的讲座去。
学塾的地面,血泊仍在蔓延,还有一名生徒在血中抽搐着,血从左半边脸的深沟涌出。
塾师取出草稿,开始润饰他预定的最后一段,之前他一直不满意那段。
现在,他已经有十足的把握写好了。
当官差跑进来时,他还席坐在讲座的文案前,润着稿。
※※※
秋风起,风变干了,吹得皮肤有刀削的感觉。
塾师跪在菜市口,两手反绑在背,背上插了根牌子,书名犯人姓名及所犯何罪。
四周围了很多人,个个露出憎恶的脸神,还不时有人向他吐涎沫。
塾师不理会他们,他有更重要的事。
这几十日在牢中真不好过,塾师比原来更瘦了,满腮杂乱的胡子,又脏又臭又黏的衣服贴着皮肤,很不好受。
他狂热的眼神在人群中搜索,完全不理会这些不舒服,因为这些不舒服再不久就会过去了。
他睁大双眼,找到他要找的人,心瑞安心不少。
那人站在人群之中,和初见面时一般,穿着道袍,拿着白布招子。
云空在酒馆和塾师见面时,塾师曾问他:“你会招魂吗?”
云空当时不解。
数日前,一名高大汉子到他挂单的道观来找他:“道长,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落脚处。”
现在云空知道那汉子是谁了。
那汉子正站在塾师背后,袒露出他上身强壮的肌肉,手上握了把沉重的大刀。
“记得罗海吗?”那汉子当时问云空。
云空想起了罗海,是因为想起了当时在酒馆的不祥感觉。
汉子给了他一迭草稿:“罗海过几日便要问斩,这是他竭尽心血之作。”
“为何给我?”
“因为他要你帮他完成。”
塾师罗海,在狱中猛然省悟,他的著作不算是完成。
他预计最后一卷是斩别人的头的亲身体验。
不,还不够!
应该还有一段!
好不容易,他托人辗转找到了杜五,那名刽子手。
杜五将罗海的草稿给了云空:“希望你为他招魂,让他告诉你被斩首的感觉。”
最后一晚,杜五买了酒食,到牢里与塾师共饮。
“人生难得知心人,”杜五说,“我老杜早已戒酒,练回了当年手艺,明日,便当成送你一程的礼物。”
塾师低头道谢。
因为早已戒酒,杜五并没多喝,他不想明天的手会抖。
大刀已磨利,也用冰冷的井水浸过了,锐利无比。
云空站在人群中,凝神闭气,心思慢慢凝聚,变得分外清明透彻。
他凝神想着塾师,心神便凝成一面镜子,映照出塾师的心。
塾师感到后颈被泼了一勺冷水。
“时候到!”
远处传来一声吆喝。
塾师忽然觉得兴奋。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要在闻道的那一剎那就死。
忽然,脖子一寒。
他又惊又喜。
惊的,令他好想脱口喊出:“好刀法!”
喜的,庖丁解牛,原来如此!
刀刃割入脖子,割断肌筋,拨开颈骨,如水蛇般灵巧地游过脖子里头的每一层组织。
耳朵忽然沸腾了,是血水迅速流走的声音。
视线忽然在胡乱闪烁,是视网膜正在失去功能。
塾师感觉到一片强烈的空无袭来,占据他的寸寸感觉。
在最后的意识中,他想起了一个他快忘了的人。
妻子呢?
有在看他吗?
他好想知道。
但他的颈已转不过来了。
剪缕阁
游鹤的回忆游鹤病了。
过了一个严冬,外加长途跋涉,游鹤病了。
他们一行三人在雪融后的路上走着,游鹤就忽然软倒了。
“红叶,快看看附近有没有歇脚……”云空还没说完,红叶细小的身子已经自眼前消失,不知跑哪里去了。
很快的,她又回来了,朝云空打出肯定的眼神。
“你能帮他取暖吗?”
红叶亮出了几枚针:“多暖?”
“别让他冷着就好了。”
云空怕红叶取了反应太烈的穴位。
红叶隔着衣服,为游鹤刺了几针。
然后云空背起游鹤,飞快地跟着红叶走。
红叶找到了一处破寺。
还是初春,寺中又暗又冷,四壁透风,连泥菩萨也崩了半边身子。
云空先找些木板、草料挡住门,遮住墙上的破洞,才生起一堆火,又将道袍脱下,盖在游鹤身上。
“别多费心了……”游鹤哆嗦着说,“老夫是时候了……”
“你还没回乡呢。”
云空紧握他的手,另一手搓揉游鹤胸口。
“回乡……?”游鹤停了一阵,“早回过了……”
“咱们有经过吗?”
“有啊……”游鹤疲倦地合了一会眼,忆起上个月,当他们经过一座城……
其时,一股熟悉的感觉笼罩上来,游鹤的心震了一震。
果然眼前是阔别了七十多载的城门。
很久以前,他和家人窝在城门旁的小屋,贫苦地过活。
过了好多好多年,他年华老去,身躯渐渐败朽,他才又经过了这里。
那些倚门而坐的老者,是他的兄长吗?
那几个拖着鼻水的邋遢小孩,是他的侄孙吗?
剎那,悲从中来,哀伤沉重地郁结在心头。
当时在身边的云空,丝毫没有察觉老人的心绪纷乱。
老人病倒了,在破寺中虚弱地呼吸着。
云空一面加大火势,一面责备自己,他明知游鹤身子很弱,也没照顾好他。
游鹤的脑子越来越乱,许多往事忽然同时挤了上来,一时令他坠入了一个个过往的时空中,搞不清现在究竟是什么时间了。
“为什么是我?”
他忆起被阉割的那一刻,火烧般的痛苦,燃着他的下体。
父亲拍拍他的头:“他最小的,干不了活……”
他抬头看见一名无须男子,一面打量他,一面点头。
泥土被挖掘的声音,在噩梦中一再响起。
“呔!是何人?”
好熟悉的声音,是义父来救他了。
“瞧这伤口,”义父指了指死尸,“没血,边缘没收缩。”
年少的他,不禁按紧绑在嘴上的布,心里感到恶心。
“是死后的伤。”
是义父教他验尸,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尸体。
“大胆仵作!竟敢诬造假证欺瞒本官,勾结歹人,贪图银两?!”
“啪!”
衙吏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义父脸上。
游鹤别过了头去,感觉到义父的心在伤心滴血。
他了解义父。
“我游某人,敢在死人身上赚一个子儿,便是欺天、欺地、欺神佛,祖宗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