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371年,皇觉寺外。
朱元璋脾气暴躁地看着漆黑的山林,身旁的御前侍卫们已经被他狠狠呵斥一遍了,这么多人居然都看不住一个和尚。
“快找!他逃不远的!”朱元璋怒不可遏,那个和尚身上有伤,更何况在黑暗的夜里,烛火是那么的明显。
侍卫们纷纷熄灭火把,凝神在幽深的山林中寻找那点烛光。
朱元璋望着这片寂静的山林,听着耳畔夜风吹过树枝而产生的声,慢慢地拧起眉。
他永远还记得他年少时,在伽蓝神殿偷看到的那一幕。
一根香烛蜿蜒而上的烛烟,在空气中氤氲聚成了一个体态轻盈姿容绝美的女子,而偷听了从她口中所说出来的话语,才使他能有了今日的荣光,成为了天下之主。
他已经是这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了,为何那女子还不肯出来见他?
全怪那个小和尚!
朱元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口中的小和尚,虽然年纪比他小很多,但在辈分上,算是他的师兄。
或者他意识到了,却并不在乎。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皇帝,是天下至尊,不再是和尚了。就连他以前的师父,也决然不敢跟他讨论什么辈分。
正心绪激荡间,朱元璋瞥见一抹烛光在不远处掠过,连忙想要指挥侍卫追上去。但他话刚说出口,就觉他身旁的侍卫可能是因为都想将功补过,居然全都进了山林搜捕,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正想勃然大怒的朱元璋忽然收住了怒气,烛的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而那样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和尚,久经沙场的他难道对付不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便握紧了手中的柳叶刀,朝着那抹烛光追去。
在崎岖的山林间,那抹烛光在密集的树木后忽隐忽现,就像是一团跳跃着的精怪。朱元璋越追就越心惊,烛光一直都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的速度并不慢,而一个受了伤濒临死亡的和尚,能有这等速度?
在朱元璋几乎要以为这是团鬼火,打算停下脚步召唤侍卫前来的时候,那抹烛光竟然毫无预警地停下了。
温暖昏黄的烛光在一片黑暗的山林中默默地燃烧着,想起那名记忆中的美艳女子,朱元璋心脏狂跳,就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拨开枯枝,慢慢地靠近。
而越走近,朱元璋就越心惊,因为他此时终于看清楚了,在香烛的旁边,居然腾空悬浮着一条赤龙。
黑夜中,这根香烛,被那条赤龙叼在口中,龙身在夜色中不断摆动。
一刹那间,朱元璋想到了无数神迹传说,难道说他真的是真龙天子不成?
按捺下心中的恐惧与兴奋,朱元璋又走近了几步,这才现那条赤龙并不是真的,而是绣在黑色的袖口上。黑底红线,由于绣工卓绝,乍看上去,就像真的一样。
这条栩栩如生的赤龙,龙身蜿蜒盘踞在来人的右臂之上,龙尾正好是绣在右肩,而龙绣在右手的袖口,就像是随时都能腾云驾雾而出一般。当夜风不断吹拂着那人长长的袖筒,远远看上去就像是龙身不断摆动的样子。
朱元璋霎时间既失望又松了口气,复杂的心情顿时化为怒火,毫不客气地对那人怒斥道:“你是何人?怎能私穿龙袍?你可知这是要杀头的大罪?”朱元璋很暴躁,和这人黑袍之上的赤龙比起来,他身上龙袍的龙简直就是地上的猪狗,根本没法与之相比。
对于天子的滔天怒火,黑暗中的那人却是轻笑了一声,反问道:“你又是何人?又是谁赋予你的权力,可以穿上那身龙袍?”
这句话如同一声闷雷一般,砸在了朱元璋的头顶,让他猛然一怔。
自从当上皇帝以来,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就是无法湮灭的自卑感。
他曾经是一个乞丐,又曾经是一个和尚,但他现在却成了大明朝的皇帝。
在他面前那些臣子们唯唯诺诺,谁知道他们心底里是不是在拼命地嘲笑他?又或者在处心积虑地想要把他取而代之?
所以他才需要那根香烛,需要借助非凡的力量,才能安心。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这时才现,这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人,整张脸都隐藏在黑暗中。按道理说香烛在他的手上,却完全照不到他的脸容,违背了自然常理。看着在猎猎的夜风中也燃烧得极为平静的烛光,朱元璋推测着,也许此人才是香烛真正的主人,而不是那个又呆又傻的小和尚。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把这身赤龙服穿得如此坦然。
想起之前他无数次尝试着把香烛拿在手里,却无端端地被烛火烧伤手,朱元璋把手从腰间的柳叶刀柄上松了下来,抱拳诚恳道:“重八无状,冲撞了先生。但这根香烛重八向往已久,还请先生割爱。”
烛光跳动了一下,但绝对不是夜风的缘故。
“这香烛与你无缘,莫强求了。”黑暗中那人淡淡地说道。朱元璋这才现,那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大概也不过弱冠之年。
朱元璋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他都不敢自称为朕,从牙缝间逼出声音道:“先生若要带着香烛走,重八自是无法强留,但那小和尚……”他刻意拉长了声音,满意地看到燃烧的烛光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你想要如何?”那人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无奈。
“全凭先生定夺。”朱元璋回答得极为爽快。话语之中未尽的意思却颇有些无赖,就是说咱也是明事理的人,但万事也要讲公平嘛!带走烛也可以,但也要拿差不多的东西来换!
朱元璋说得是理直气壮底气十足,实际上心里却直打鼓。黑暗中看不到那人的脸色,更是让他好一番揣测,那跳动抖颤的烛光,就如同他的心绪一般忐忑不定。好在让他煎熬的时间并不长,少顷,那人便长叹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物事朝他递了过来。
借着烛光,朱元璋看到了这是一柄折扇,而扇骨是不同寻常的牙白色。他下意识地接过折扇,入手的重量要比想象中的沉上许多,扇骨细腻冰凉,令人爱不释手。
“这是……”
“扇之始,并不是引风纳凉之物,而是用苇做成的权力象征,是上位者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与特权的仪仗扇。”那人徐徐说道,清朗的声音在夜风中听起来是那么的飘忽不定,“五明扇,舜所作也。既受尧禅广开视听,求贤人以自辅,故作五明扇焉。”
“咳,先生,重八虽然学识不高,但也知道那五明扇应是一种很大的掌扇。这只是把折扇啊!”朱元璋忍住心中的不满,随意地把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扇骨厚重,扇面是洒金绢,富贵非常。而随着扇面的展开,一个端正四方的“明”字出现在朱元璋面前。
整个偌大的扇面就只有这么一个字,背面空白。但朱元璋却异常的喜欢,因为他建立的王朝国号为明。
“五明,五方为明。这把五明扇自然不是原来那把,只是扇骨是由那柄五明扇的残留扇骨所制。执此五明扇者可明他人说话之真伪,我想,这把五明扇会比人鱼烛更加合你心意。”那人平静地说道。
“这么神奇?”朱元璋怦然心动。都说人心难测,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想知道周围的人都对他是不是言行如一。眼睛一转,朱元璋立刻便对那人问道:“到底是真是假?那我可要试验一下。先生,请问你是何人?”
黑暗中,那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在下只是一个古董商。”
朱元璋一愣,这答案可不在他的想象范围内。而且手中的五明扇毫无异状,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皱了皱眉,朱元璋继续追问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人幽幽一叹道:“拿回人鱼烛而已……”
朱元璋一直注意着手中的五明扇,此时愕然现扇面上的“明”字竟慢慢地在洒金绢上隐去!
那么就是说真话扇子没有反应,而说假话“明”字就会消失吗?
那他之前说的是真话,现在说的就是假话?
朱元璋急忙抬头,却见那人早已离去,远远看去,那抹烛光就像是被一条赤龙慢慢地叼入了黑暗之中。
“陛下!陛下!那个小和尚已经抓住了!”御前侍卫们满头大汗地追上来禀报,他们一不小心现居然把皇帝给丢了,这下吓得魂飞魄散。幸亏陛下还没走远。
朱元璋再定睛看去,却见那抹烛光已经完全隐入了幽暗的山林中,再也看不到了。
意气风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朱元璋心情颇佳地一挥手道:“算了,把他放回皇觉寺,好生对待吧!”
二
公元1390年,应天府皇宫。
朱允从大本堂徐步而出,在踏入中左门后,穿过华盖殿。在这个像一座亭子一般,四面出檐,渗金圆顶的大殿侧等待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奉天殿的大门敞开,刚刚下朝的王公大臣们纷纷鱼贯而出。
看着他们或诚惶诚恐或劫后余生或精神恍惚的表情,朱允在心中暗叹一声。
皇祖父最近处置了李善长,以谋反的罪名。朱允虽然只有十四岁,却也知道那位已经七十七岁的老人在退隐交还相位之后,就一直韬光养晦,安心休养晚年,绝不会有那种谋反的念头。可就在前不久,李善长被家奴告而被杀,受牵连的有数名位高权重的侯爵,经过锦衣卫的调查,这件案子一而不可收拾,到现在受到株连的官员高达三万余人。
据说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好多把,刑场上流下的鲜血都浸染了地上的石砖,怎么都清洗不掉,就连天上下的皑皑白雪,也覆盖不了那种惨状,落地之后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整个大明帝国的朝廷上下都噤若寒蝉,这不是没有先例,十年前影响颇大的胡惟庸案,就有一万五千余人被杀。而现在的李善长案牵连更多,谁也不知道天子的雷霆之怒会持续多久,听说每天来上朝的大臣们都会和家人们说好遗言,也许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朱允从小被父亲朱标精心教育,无论言行都学习着父亲,相信仁德才是治天下的手段,皇祖父这番作为,在心底里他实在是无法认同。
而他的父亲,自然也是无法认同的,父亲昨日在御书房因为李善长一案顶撞皇祖父,他也有所耳闻。他本不想在其中有所瓜葛,但今日大本堂上又少了几名学子,其中就有和他交好的程聪,这让他实在是按捺不住。
待上朝的大臣们各自前往官署,朱允确定今日并无大臣在早朝上被迁怒斩,便确定了皇祖父今日心情应是不错。放下了心,他掉头捡了条路往御书房而去。一路上所遇的太监宫女均侧身低头向他行礼,连侍卫们都没有一人敢拦阻他。他们这些在宫中行走的人好像更能体会到外廷的动荡,连那些高官贵族们都朝夕不保,更何况他们这些下等人。
朱允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御书房,守在门外的是皇祖父最信任的太监而聂,朱允和他低声问了好,后者极是受用他这种态度,温和地让他先进了暖阁等候,再快步走进去通报。朱允站在剔红锦地嵌百宝屏风外,隐约可以听到御书房内皇祖父的声音,不一会儿而聂便走了出来,朝他点了点头。
朱允察言观色,觉得而聂的表情平和,便知今天皇祖父的心情确实不错,这才放下心走进去给皇祖父请安。
朱元璋今年已经六十三岁,是知天命的年纪,但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事必躬亲。朱允请完安后抬起头来,现自己的父亲果然也在御书房内,而坐在御案之后的皇祖父依旧手中拿着他那把扇子,不管现在已是天寒地冻,从不离手。
“允,你来得正好。”朱元璋慢慢地摇晃着手中的折扇,带起的风让他的胡须缓缓飘动,双目微闭,看上去平静而祥和。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大明帝国的主人却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无害。只听他徐徐说道:“你今年已经十四,在大本堂学了那么久,也应该懂点朝堂上的事了,你觉得李善长一事如何?”
这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但朱允既然主动来这里,便早备着被皇祖父提及此事。所以迎着一旁父亲担忧的目光,朱允平静回答道:“皇祖父行事自有道理,只是牵连的人太多,恐怕会有违天和。”
朱元璋摇动扇子的手微微一顿,微闭的双目缓缓睁开一线,不知喜怒。
朱允此时却已经看到了御案之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一件东西。
这里是大明帝国最豪华的宫殿,殿顶上有精致的斗拱和镶金的天花藻井,撑殿的圆柱重檐上都盘着金龙,脚下踩着的是波斯长毛地毯,桌上摆着的是绛州澄泥砚、彭氏湖州笔,还有洪武年间新烧制的洪武青花瓷笔筒等林林总总价值连城的器物,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有一根荆棘摆在御案之上,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此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皇祖父派人寻来的。而皇祖父为何会派人寻此物?那必然是想要说明什么。
朱允本就是很聪明的一个人,自是不会认为皇祖父这是要谁负荆请罪,稍微一思考便得出了答案。
朱元璋一直留意着朱允脸上的表情,见状便问道:“看出此物的深意否?”
一旁的太子朱标心中一阵紧张,他和父皇刚下朝,还未言及于此。他自然能看出父皇的意思,但儿子毕竟年纪轻,他怕他会应答出错。
只听朱允温文尔雅地缓缓说道:“皇祖父选的这根荆棘,代表的应是大明帝国。现在帝国初建,根基不稳荆棘丛生。皇祖父的意思,应该是想把这根荆棘上面的刺都拔掉,让父亲比较容易地握在手间而不受伤。”还未变声的少年声音显得有些稚嫩,但听上去却是令人无比舒服。
太子朱标提起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起身恭敬道:“父皇用心良苦,儿臣诚恐。”
朱元璋此时却并不在意朱标的表态,而是合上折扇,隔空点了点那边的朱允道:“允,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说的?”
朱允垂下眼帘,紧攥拳心用刺痛来给自己以力量。他听到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在大殿之中响起:“皇祖父,可是你要如何确认你砍掉的都是荆棘,而不是未来有可能生出的枝丫,甚或有可能是以后的枝干呢?”
太子朱标狠狠地吃了一惊,随后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其中有着担忧又有着自豪。
毕竟这样的话语,也就只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郎才能说得出。
朱元璋并未动怒,反而欣赏地看了眼站在殿中央的孙儿,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另一个问题:“今日你来这里,是为了你的父亲?还是为了那些官员?或是别的什么目的?”
朱允的身躯微微一僵,他自然可以说是为了担心父亲触怒皇祖父,也可以说是不忍皇祖父杀孽太重有违天和,甚至还可以用四书五经中大段大段的道理来驳斥于他。但他忽然想到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永远不要在你皇祖父面前说谎话。
所以,朱允低下了头,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我的同窗程聪今天没来大本堂上课……”
朱元璋慢慢地展开折扇,像是很满意孙儿的回答,微翘唇角点点头道:“朕知晓了,明日便让他回去上课。”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半晌,这才郑重地说道,“至于你说的如何分辨荆棘与枝干,总有一天朕会让你知道的。”
朱允闻言一震,随即体会到了皇祖父话语间的未尽之意,无措地抬头和父亲对视一眼,父子俩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亮光。
三
公元1398年,御书房。
朱允心情颇为复杂地坐在御案之后,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坐在这个位置上,但是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是这么的快。
父亲朱标渴望这个椅子渴望了二十五年,却在六年前就因病去世了。皇祖父力排众议,立他为皇太孙。在前不久驾崩之后,这大明帝国的皇位,就落到了他的头上。
今年才二十一岁的朱允觉得肩头异常沉重,他这样年轻,又怎么能和皇祖父一样把持好这个帝国?
朱允盯着御案之上静静躺着的那把折扇,皇祖父在去世前,已经把这折扇的来历和奥秘尽数告诉了他。这也让他了解了为何皇祖父那么笃定他杀的人都是荆棘上的刺,而不是枝条。
只是,他并不是那么想用这把五明扇。
他从小在皇宫中长大,见过了太多尔虞我诈。这里的人说假话已经成为了本能,因为有时候,不说假话根本活不下来。况且,有时候即使说的是真话,也会被人当成假话。
而知道别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到底是幸福还是不幸呢?
朱允想起皇祖父,觉得他这一生活得并不快活。
“明哲,你想知道其他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吗?”朱允抬起头,看向在一旁陪他参阅奏折的程聪。明哲是他的字,取自《中论》,明哲之士曰聪。
程聪的年纪和朱允差不多,他父亲本是吏部的参知政事,被李善长案牵连,若不是朱允那次鼓起勇气地求情,他和他的家人恐怕早就已经成了那些冤死的灵魂。而且在朱允登基后,他就被封为内阁侍读,虽然官职不高,但可以直接在御前侍奉。这样的荣耀并没有让程聪失了分寸,反而越谨慎小心起来。只见他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中的奏折恭敬道:“陛下,先不说水至清则无鱼,这假话又是如何判断的呢?若微臣知道河北大旱,却上报一切安好,这是假话。但若微臣不知道河北大旱,而下面的官员却上报一切安好,微臣把这奏折呈到陛下面前,那这算是假话还是真话?”
程聪说得有些绕口,但朱允却被说得一愣,顿时如醍醐灌顶。
怪不得皇祖父杀了那么多人,实际上也不可能那么多人胆敢欺君。除了有皇祖父想要杀鸡儆猴去掉异姓开国功臣的心思外,其他大部分都是无辜冤死的,更何况欺上瞒下是官场上的潜规则。
只是皇祖父因为年少时的穷苦经历,对贪官污吏有着骨子里的仇恨,对于官员就有着天然的不信任感,这一点即使是当了皇帝都没有改过来。在大明帝国的朝堂上,堂堂正七品的官员,一个月的俸禄只有区区七石五斗。朱允曾经好奇地打探过,一石禄米也就相当于五钱银子,也就是两石禄米才等于一两银子,少得可怜。更别说官员们都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包括下人仆役,做官做到这种地步,不铤而走险根本就活不下去。
即使皇祖父对贪官的严惩更是亘古未闻,在剥皮实草这么残酷的刑罚下,贪官依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允在这里神游天外,但程聪却并不赞同他在这种情况下开小差。整了整衣袍,程聪恭敬地进言道:“陛下,关于燕王殿下的事情,应当有所决断了。”
唇边漾出苦笑,朱允心想,皇祖父朝异姓功臣挥舞屠刀之时,却大肆分封诸王。皇祖父生前分封的二十五个藩王,其中二十四个都是他的叔叔。就因为功臣宿将都被诛杀殆尽,所以军权都落在了藩王手中,几乎每个藩王都拥有着自己的军队,位高权重,成为一个个小帝国的宗主。而他就像是在一群狼包围之中的弱小羊羔,就算是应天府的明城墙修建得再高再结实,也都无济于事。
四叔燕王朱棣分封燕京顺天府,他的三个儿子却留在都城应天府,表面上说是留在这里的大本堂学习,但说白了是留在这里当人质的。日前燕王朱棣递了奏折,自称病笃,乞求朱允放他的三个儿子回藩地,让他在逝前见他们最后一面。
是否同意四叔朱棣的请求,这一点朝中也争论不一,兵部尚书齐泰力主收逮燕王三子为人质,用以牵制燕王的举动。而太常寺卿黄子澄却认为收其三子,等于授柄朱棣,成为他起兵难的口实。而此时程聪提醒于他,就是这决断是时候要下了,否则时间拖久了,情况会越糟糕。
朱允看着程聪递到他面前的奏折,讽刺地一笑。
他之前不知道皇祖父为何会选他来当继承人,毕竟无论从各方面来看,四叔朱棣都更像皇祖父,不管是领兵还是政务都是杀伐决断。而皇祖父却直接把帝位传给了他,即使是在二叔三叔逝去,按常理来说应该让四叔即位的情况下。
后来知道了五明扇的存在,他便理解了皇祖父的选择,定是皇祖父已经知晓四叔朱棣不以诚待人。而且现在回想起来,偏生那么巧,在皇祖父还没逝去前,序齿排在四叔前面的两个正当壮年的叔叔就先于皇祖父过世。
朱允越想越叹息,皇祖父拥有这柄五明扇,也许会是如虎添翼。但这柄五明扇在他手中,却毫无用处。因为他即使不用这柄五明扇,都可以分辨出来四叔所称的重病是在说谎,而却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明哲,帮朕起草个诏令,就说朕允了三个堂弟回去侍疾,然后再派北平左布政使张和都指挥使谢贵代朕前去探病。”朱允的脸上浮上了戏谑的神色,心想着自己那个一向正经的四叔也要不得不装病,就不由心中暗爽。不过旋即又敛去了笑容,他也就只能做些这样胡闹般的恶作剧,对面前群狼环伺的局面,却一筹莫展。
将视线又落到御案上的五明扇时,朱允不禁在心中暗叹。
皇祖父啊!一个能辨真话假话的扇子,可以锦上添花,却不能雪中送炭啊……
四
公元1402年,御书房。
朱允独自坐在御案之后,双目怅然。外间的宫女太监们纷纷行走匆匆,间或还有哭泣声和争吵声传来,往日肃静沉寂的宫殿之中一片凄惨哀戚,有时还能听到很远处的厮杀声与刀剑相碰的交击声。
看来自己真是不适合当一个皇帝,朱允俊秀的面容浮现出自嘲的神情,他在这个皇椅上坐了四年,看样子也该换人了。
自从四年前,他就一直在和自己的四叔朱棣做着各种斗争,到现在这种地步,他也不得不佩服对方。
正在反思着自己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历程,朱允听到外面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刚抬起头就看到程聪一脸焦急地走进来,都未见礼,直接着急地禀报道:“陛下!曹国公李景隆和谷王朱开金川门,迎燕王那奸贼进都城了!”
朱允闻言脸上的笑容并未褪去,而是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道:“怪不得朕听到外面的喊杀声停止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程聪见他的神情便吃了一惊,再环视一周,看着古玩物事均一扫而空的御书房,愕然道:“陛下!这……这……”随即反应过来,他在外面看到的那些大包小包逃往宫外的太监宫女们,立刻勃然大怒道,“那帮奴婢!简直!简直!”他本是斯文人,即使是一时惊怒交加,也挤不出一句骂人的话。
朱允挥了挥手道:“是朕让他们拿着东西离开的,四叔也是容不得人的,何必让他们陪朕一起上路。”
程聪心下一震,已知朱允是萌生了死志,不禁上前一步道:“陛下!您也走吧!此时正好城中大乱,陛下可逃往其他藩王处……”
朱允微笑地举手制止了程聪的话,淡淡道:“一只羊羔,无论在哪里都是狼的猎物。从一只狼的口中逃到另一只狼的嘴里,又有何区别呢?”他不等程聪再劝,便继续问道,“明哲,你说我是不是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程聪闻言一怔,因为朱允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朕这个自称都舍弃了。
看着端坐在御案之后,那个笑容中带着脆弱的年轻皇帝,程聪大:“陛下!”
“别说假话哦!我可是能看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的。”朱允似笑非笑地把御案上的折扇拿在了手中,这御书房内能搬走的物事,他都赏了那些侍候的宫女太监们,唯一留在这里的,就只有这把五明扇。
程聪正色道:“陛下,微臣永远会对陛下说真话。”他见朱允并不赶他走,反而在和他聊天,心中的恐慌渐渐变为安定,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他整了整凌乱的朝服,如往日问答一般恭敬进言道,“陛下仁政,建文元年刑部报囚,已减至太祖时期三成。建文二年,诏减苏、松、嘉、湖各地重赋,每亩不过一斗,万民称颂。重新设立六部……”
御书房内,程聪清朗的声音静静地回荡着,与外面嘈杂混乱的皇宫就像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朱允静静地听着程聪一句句地说着他的政绩,在御书房重新恢复宁静后,不由长叹一声道:“太短了……只有四年……”
“是的,太短了。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太祖确实是给陛下留了一根拔掉刺的荆棘,但他没有想到没有刺保护的荆棘,反而会轻易地被人抢夺去。”站在这空荡荡的御书房内,程聪把以前不敢说的话,也都说了出来。朱允曾和他说过那根荆棘的事情,这也让他感触颇深。
朱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五明扇,他不用打开,就知道程聪说的是真话。
正如他所表明的心迹一样,朱允也从未怀疑过他说的话会有半句虚言。包括他身边的那些儒臣,都是刚直不阿,直言谏诤,这四年之中,朱允竟是一次都未展开过这把五明扇。
“陛下,还有时间,您还是离开吧……”程聪见朱允神情松动,便立刻出言相劝,“就算……不喜欢当羊羔,也可以不当……”
朱允听懂了他的意思,双目中掠过一丝亮光,但很快就湮灭了。
他从小就养在深宫之中,很早就被认定是未来的储君,每日学习的是四书五经和治国纲要,不知道自己不当皇帝,还能做什么。
程聪却抓住了他的这抹亮光,继续劝说道:“陛下,你我身形差不多,待会儿你穿我的朝服离开,在西角门有我的仆人等候。”
“那你呢?”朱允并未答应,而是反问道。
“我一会儿一把火烧了这座宫殿,自然就不会有人看得到我的脸了。”程聪说得极为自然,一点都不把生死看在眼内。事实上,他觉得能为面前年轻的皇帝陛下尽忠,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朱允轻笑,摇了摇头道:“不,我还有事需要你去做。你且过来。”
说罢把手中的五明扇,缓缓展开。
朱棣志得意满地坐在马背上,刻意地勒紧马缰,放慢速度,从那些伏地跪拜的官员们面前徐徐走过。
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好!
看着熟悉的应天府都城毫不设防地对他敞开城门,朱棣若不是顾及自己一向严肃冷硬的形象,真想仰天大笑,大吼一声我终于回来了!
哦,不,也许这时候应该换自称,是朕终于回来了!
朱棣正在心中暗暗意淫,眼角余光瞥见紧跟着他身后的是他的次子朱高煦,而不是他的长子朱高炽。
这回靖难之役,出力最多的就是他的次子朱高煦。在他即将决定与朱允划江而治的最后时刻,他的这个二儿子率兵赶到,一鼓作气过了长江。此功颇大,所以朱棣临阵也给了他一个许诺,言他大哥朱高炽多疾,若争得天下,便立他为太子。
朱棣自然知道这句话是哄他儿子高兴,不管什么朝代,太子的废立都会动摇国之根本,若日后长子朱高炽无甚大错,这皇位自是要传给他的。
至于那承诺,自是假话。
朱棣这一生说过无数假话,他的母妃出身低微,他对外便声称自己是马皇后所出。在父皇面前都挑他喜欢听的说,对下属许以重诺。对自己儿子说几句假话,自然不对他造成什么心理负担。朱棣一边如此冷酷地想着,一边看着紧跟在他身后,因为兴奋激动而涨得满脸通红的次子朱高煦,投以微笑赞许的神情。
朱高煦立刻因为这个目光,越误会了,表情越激动。
朱棣正想与他勉励几句,却听见前方传来一阵骚乱声,他不悦地回过头,却愕然现远处一阵浓烟冲天而起,正是皇宫的方向!
立刻挥鞭赶马,朱棣一路奔驰而去,叫人立即灭火。即使不派人查看,他也知道那定是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儿朱允在自焚。他可不希望这个侄儿就这么死了,他还想堂堂正正地从他手中禅位为皇,让他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样他四年漫长的靖难之役才会在史书上被评价为正义之战。
可是看着已经燃烧起来的滔天火焰,朱棣几乎要咬碎了牙根。皇宫都是木制结构,只要烧起来就很难被扑灭。
所有人束手无策,只能静静地看着雄伟壮阔的皇宫付之一炬,没有人说话,都能感觉到这一把火烧尽了旧时代的大明帝国。
朱棣派人搜查朱允的下落,一无所获,所有的答案都表明朱允很有可能正在焚烧的宫殿之中。
“父王!有人说替建文帝传话。”这一烧就烧了一整天,在夕阳西下火势将灭之时,朱高煦拖着一个人走了过来。他们燕王一派,早就已经不称朱允为陛下,只称他为建文帝。
朱棣定睛一看,现是一个穿着六品朝服的年轻男子,略一回忆,他便想起来此人是和朱允极为要好的内阁侍读,叫程聪的。此时他一身狼狈,朝服凌乱不堪,想来应该是在朱高煦带他过来之前,搜查过他身上是否藏有利刃武器。朱棣微眯双目,不怒而威道:“哦?他留下什么话?”
“燕王殿下,请屏退左右,我接下来说的话最好不要传于第二人。”程聪挣开朱高煦的桎梏,神情从容。他低头整了整身上的朝服,认真而且肃穆。
朱棣也不怕他这么个连小鸡都捏不死的文人会威胁到他,挥退了属下,连不愿离开的朱高煦都遣走了,这才定定地看着在他面前镇定自若的年轻人,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那柄折扇之上,顿时觉得眼熟,认出是父皇从不离手的折扇。
八成又是个献宝以求自保的家伙。朱棣想到之前开城门迎接自己,妄想获得拥立之功的王侯官员们,目光不禁带了几分轻视,漫不经心道:“说吧。”
程聪并未在意朱棣的神情,而是平静地把手中五明扇的来历与分辨真话假话的神奇能力全盘托出。
朱棣脸色数变,他这才得知为何父皇至死都不喜欢他,原来问题出在这把五明扇之上!怪不得大哥朱标那么老实,从不说谎,定是知晓了这五明扇的秘密,他还以为他天性如此呢!
他也是上位者,自然知晓这把五明扇对他的意义有多重大。至此,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畅快之意,哈哈大笑道:“明哲此功甚重,想要什么?待朕正式登基,定会重重奖赏于卿!”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把这把五明扇从程聪手中拿了过来,心中却想着如此重要的秘密,自然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必然要找个机会让眼前这个年轻人彻底闭嘴的好。
只有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此时,不远处宫殿的火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有侍卫来报,说在火场里现了具尸体,已经辨认不出来是否是建文帝了。
朱棣缓缓地展开手中的折扇,朝程聪问道:“明哲,你可知那尸体可是我那侄儿?”
程聪站直了身体,带着一丝骄傲地浅浅笑道:“燕王殿下,你可知陛下知晓这五明扇的秘密,但在他登基为皇的这四年中,却为什么一次都没有展开过这五明扇?”
朱棣皱起了眉,没有回答,心中却自是不以为然,决然不信那朱允有此宝物,居然还能忍住不用。
程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像是在嘲弄他的自信,也似是在讽刺他的无知,淡淡道:“因为只有喜欢说谎话的人,才会怀疑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
朱棣闻言一愣,随即涌上心头的便是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羞恼,再也顾不得风度,怒火中烧道:“快说!朱允是否就在那殿中?”他说完便紧盯着手中的五明扇,准备检验程聪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可是程聪却根本没有准备回答这个问题,果断地朝着宫殿的南墙撞去。
一旁的侍卫均未料到他会突然如此行事,谁都没有及时拦住他。
朱棣面无表情地看着软倒在南墙之下的那个年轻的内阁侍读,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道:“搜!”
五
公元2013年。
“啊……朱棣这家伙忘记了,即使拥有可以检验真假的五明扇,但别人还是可以拒绝回答问题的!”医生寄身的兔子玩偶已经换上了一身厚厚的红色棉袄,虽说他是个玩偶,感觉不到冬天的冷意,但外面已经飘起了雪花,好歹也要应应景嘛!不过扣子好像紧了点,医生艰难地把自己因为穿上新棉袄而变得圆滚滚的身体,从柜台上移动到老板面前,示意他替他把棉袄的扣子解开。
虽然不知道一个玩偶怎么会觉得气闷的,老板还是放下手中擦拭着的折扇,伸手替医生解开扣子。
“呼,这下好像舒服了些。”医生动了动长长的兔子耳朵,继续评价着刚刚听到的那个故事,“想来那明成祖朱棣,之后也会把这柄五明扇带在身上从不离手吧?也怪不得他和他父亲朱元璋一样,都是嗜杀之辈,在明初,也就明惠帝朱允的那四年官员的日子好过,其他时日都是尸山血海啊!那朱棣还明了株连十族,比株连九族还牛叉!真是强悍!”
老板不予置评,他并不认为这一切都是由他给朱元璋的这柄五明扇引起的。就算没有五明扇,杀戮也会存在。就像程聪最后说的那句话,只有喜欢说谎话的人,才会怀疑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不同的器物,在不同人的手中也有着不同的作用。在朱允手中,这柄五明扇就只是柄普通的折扇。
见老板一直不说话,医生终于按捺不住,问出心中的最大疑问:“老板啊!那汉惠帝刘盈都被你弄成假死救出来了,五明扇的事情你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明惠帝朱允是不是也被你救了啊?咦?好像这两个人都是谥号为惠啊!好巧!”
老板依旧没说话,又拿起锦盒中的五明扇用绢布细心擦拭。
“老板!不要吊人胃口啊!那朱允可是历史上少有的没有死亡日期的皇帝,后来朱棣遣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都传说是去搜寻朱允的下落呢!到底他有没有死啊?”得不到答案,医生各种抓心挠肝。
老板却在此时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五明扇,在富贵奢华的洒金绢上,那个端正四方的“明”字随着折扇的展开而慢慢显露出来。
“哦?想知道答案?那你是想听真话呢?还是假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