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医生第二次看到老板吐血了,这次看到的景象更加骇然,老板几乎是一边说着一边从唇边溢出鲜红的血液,脸上甚至还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惊悚程度简直可以媲美深夜的恐怖电影。
医生懊悔不已,从大师别墅里出来时他就应该拽着老板去医院的,结果他睡了一觉就忘了,真是太不应该了。其实说起来,这也不能怪他,老板呆在这常年不见阳光的哑舍里,脸色本来就犹若病人般苍白,毫无血色,之前又没有任何预兆,一点虚弱生病的感觉都没有,所以很容易忽略他的病情。
“走,去医院检查检查!正好就在附近。”医生也无暇去给自己的疏忽找理由,连忙跳起来,拽着老板就往外走。
老板却没有动,而是抽回了手,掏出手绢擦干了唇边的血渍,淡淡道:“我不能去医院。”
“为什么?”医生闻言一愣,回头时正好接触到老板眼中的苦笑。医生暗骂自己糊涂,半晌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你……你是怎么活这么久的?这么吐血,会不会影响你的身体?”医生问得有些迟疑,虽然他在哑舍里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得多了,例如那据说已经几百年不灭的蜡烛,封印着神兽的山海经,还有那个才刚刚见过的白蛇精……可他绝对不相信站在他面前和他认识了好几年的这个人是妖怪。
医生回想起少有的几次和老板的身体接触,老板的体温都低得不似活人。
本就关不严的门缝里吹来一道冷风,引得长信宫灯里的灯芯一阵跳动,古董家具投在墙壁上的影子也随之晃动不已。看着老板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医生却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没有退缩,反而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清晰地看到医生眼中透着关切,老板的脸上难以克制地闪过讶异。就算是和他三代相交的大师一族,也因为他百年来容貌不变而刻意保持着互相合作的敬畏距离。而只和他认识两三年的医生,却在听到他可能是活了两千多年的妖精后,反而越的关心他。
见老板并没有回答,医生开始有些焦急起来:“如果不方便说也没关系,不过我是医生,可能会有些帮助……”
也许是今天都把话倾述了出来,让一直把秘密当成重担压在心里的老板轻松了许多,一时间觉得都告诉了医生也无妨。
反正,他都要真正离开了。
老板把已经半凉的水壶重新放在红泥小炉上热了起来,“我的师父,本就是一名炼丹师。”老板幽幽地说道。水壶中的水一会儿就冒了热气,缥缈的水汽从壶嘴中溢出,很快就弥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医生自己便是一个话唠,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难道秦始皇焚书坑儒……不,坑术士的时候,你师父受到了牵连?”
老板摇了摇头道:“我师父是一个很有名的炼丹师,不屑和宫中那些坑蒙拐骗的术士为伍,进宫一年后就神游去了。”
医生见老板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知道他是在想他那个师父,便忍住了打断他的欲望,静静地等着。
不一会儿,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老板这时才回过神,把茶壶中的冷茶倒掉,重新泡了一壶热茶,霎时茶香味弥散在哑舍之中,令人精神一振。
“生试药侍从暴毙的事件后,始皇帝并没有因此断绝追求长生不老的愿望,不过以后丹药呈上来时,不用试药侍从,而是由炼丹师亲自试吃。”老板捧着茶杯,也没有喝,只是放在手中把玩,“我师父神游前曾留下两枚丹药,因为他已无处可寻,所以是由身为徒弟的我来试吃的。”
医生一呆,举起茶杯的手停滞在半空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是说,你是吃了长生不老药……这不可能!这世间怎么可能有长生不老药?”医生很激动,激动得甚至忘记了自己拿着倒得满满的茶杯,滚烫的茶水飞溅出来,烫到了他的手,他也不觉得痛,犹自激动地挥舞着自己的手。
老板依然很平静,探手过去把医生手里的茶杯拿过来放好,防止这个珍贵的宋朝白釉瓷被他随手摔到地上成为碎片。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医生下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原以为老板能活这么久,会是什么精怪,但事实却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只是吃了一种药物?什么药物能让人长生不老?医生绝对无法承认古代的炼丹术居然比现代的医术还要先进!
老板也知道这件事很难让人相信,但他确实是活过了两千多个年头。老板摩挲着手中宋瓷光滑细腻的瓷釉,心想他恐怕也算得上是哑舍中的古董了,还是很有年头的那一个。
医生渐渐从失控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开始意识到这恐怕是窥视人类秘密的一个难以诉求的机遇。医生掩住心中的激动,把茶杯中残留的半杯茶一饮而尽,平静了一下心绪才问道:“老板,能详细和我说说吗?”
有何不可呢?老板感觉着手心中熨烫茶水的温度,让思绪慢慢飘远。
“扶苏被杀后,蒙恬将军心有不甘,带军打算回咸阳找胡亥问个清楚。他后来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史书上说是服药自尽,多半也是被人暗杀了。”
“那你呢?”医生忍不住追问道。老板是扶苏最亲密的伴读,胡亥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我?”老板略薄的嘴唇上泛起一抹冰凉的笑意,“我的父亲虽然没有爵位,但是身为秦朝最古老的家族,对于皇城中的蛛丝马迹还是能察觉得出来的。在胡亥的使者到达边境之前,他就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家书,称他病危。我匆忙回到咸阳,一进家门就被父亲关进了密室,直到给始皇帝丧时,才放我出来。我也是那时才知道,扶苏已经自尽身亡。”
医生沉默不语,虽然老板的叙述平静无波,可是细听上去,还是可以察觉得到他言语中的悔恨。若他晚几天回到咸阳,说不定可以阻止扶苏就那样逝去,也许还会改写以后的历史。
老板手中的茶杯已经变冷,他举至唇边抿了一口,变了味道的凉茶在唇齿间弥漫,一如他五味杂陈的心。
没有人知道当他看到站在帝座之上的那人时,是多么的惊骇和愤怒。
他曾经无数次憧憬着那套代表着帝王之尊的冠冕戴在扶苏的头上,也曾无数次想象着那方光华四溢的传国玉玺躺在在扶苏的掌心,甚至曾幻想着自己能在他最荣耀的时刻伴在他的身侧,看着一代帝王的诞生,与他一起建立一个理想的、强盛的国度——千秋万代的大秦!
老板捧着茶杯的手猛然收紧,杯中的茶水随之荡开一圈圈涟漪,顷刻后,又平静了下来。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眼云烟。那套冠冕,那方玉玺,他都精心地藏在哑舍深处,可惜再也没有适合它们的主人出现。
哑舍之内流淌着足以溺死人的寂静,许久之后,老板才打破沉默道:“为始皇帝丧那日,所有朝廷重臣都去了骊山,可是能回去的,没有多少。我也,没有回去。”
“殉葬?借此除掉碍眼的人?胡亥可真阴险……”看着老板下意识地抚上脖颈,医生这才知道那道狰狞的伤痕是从何而来。
老板点了点头道:“我再次醒来,便是在秦始皇墓中。脖颈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不再流血,可环顾四周,遍地尸体,如同身处地狱之中,尸体大多是反对胡亥的人,其中也包括了我父亲……我父忍气吞声了一辈子,也绝想不到他会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把父亲的尸体背出了秦始皇墓,把他葬在了我家祖坟,我想他就算死,都不愿再和嬴姓家族有半点关系。”
老板说罢,又停顿下来,倒了一杯温茶之后才继续讲述。他把父亲葬好后,又去寻了扶苏的墓。赵高派去的人又怎么肯把他好好葬了,他一路隐名埋姓地寻了过去,在边塞附近找到了一个凄凉的坟包。他不会让扶苏那么孤单地葬在那里,他把他从坟里挖了出来,带回了骊山。
始皇帝根本就没有葬在他生前修建的豪华壮丽的陵墓之中,他尸骨无存。只因为他的儿子胡亥自己想要这个恢弘的陵墓。
始皇帝生前最宠爱这个小儿子,恨不得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他的面前。可是不知始皇帝有没有想到过,他一手建立的大秦帝国,都被他的小儿子攥在了手心里。连他为自己建造的长眠之所,胡亥都那么理所当然地拿了去,没有半分犹豫。
老板觉得讽刺,唇边溢出一抹冷笑,“所以,我把扶苏葬在了骊山。他生前不能当大秦帝国的皇帝,我也要他死后在地下拥有那十万兵马俑。”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医生不由得抬起头重新朝老板看去。他一直就觉得老板眼中蕴含的沧桑和他年轻的外貌不相匹配,但此时对方热血畅然的话语冲口而出,竟带着他的面容有了几分血气,可以想象得到当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他是怎样一个风云人物。
医生之前把老板的表情都收入了眼底,自然可以看出老板对秦始皇的崇拜之心,所以也不难产生想要在扶苏身边做一番事业,成就大秦帝国雄起的决心。
古来贤者皆寂寞,一个心有宏图大志而又极具才华的人,想要在自己的时代,合适的时机,遇上赏识自己的君主,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两千年前的甘罗能遇上扶苏,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扶苏生性温厚仁慈,又不失聪慧,若加以培养,定是一代贤君,再有天资过人的甘罗辅佐,两人必能造就一番事业。
可是胡亥却把这一切轻易地毁了。
二
医生可以想象老板在扶苏死后,以多么执著的心情开始寻找扶苏转世,他希望能找回过去,再次和扶苏一起站上政治的巅峰,引领历史的前进。可是他随即现扶苏的转世每次都短命夭折,渐渐地寻找便成了责任,陷入了一场难以逃离的怪圈,一直徘徊了两千多年。
老板平静了心情,不愿再提关于扶苏的半句话,他知道医生最好奇的就是长生不老药,便缓缓说道:“我也是几年后才觉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对劲,不光相貌没有任何变化外,受过的伤也会很快复原。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确认自己恐怕是因为吃了师父所做的长生不老药才会变得如此。”
医生精神一振,向前倾了倾身,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平时有没有什么异状?掉不掉头?其他身体机能可有区别?唉,如果能让我给你检查检查身体就好了,我保证不会让资料外泄的!”
老板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外泄,不过我这么多年来也未曾停下过对自己的研究,也许不必去用机器化验,也知道原因。”
“快说!”医生简直要被他逼疯了,急得满头大汗。
老板非常享受这种卖关子的感觉,不过他也不是故意的,因为脑中的词汇还需要整理一下才能捋顺。老板思索了片刻后问道:“人体衰老的原因是什么?”
“是细胞衰老。”医生马上回答道,正在犹豫要不要跟老板解释什么是细胞时,对方已经开始往下说了。“人就好像是一个细胞一样,细胞分裂,然后新的细胞生长。直到细胞的分裂速度开始缓慢,小于细胞衰老的速度时,人体也步入了老年。这样的说法对不?”老板斟酌了一下字句。
“对的。”医生点了点头,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觉得从老板嘴里听到现代医学词汇,就像看到哑舍里卖最新款的苹果电脑一样离谱。
“可是,这样的细胞也有例外。无限增殖的细胞,成为不死的永生细胞。”老板眯起了丹凤眼。
“你是说……癌细胞!”医生瞪大双眼,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是说,你吃下的长生不老药致癌?可是那不是应该加速你的死亡吗?”正常细胞都具有一定的最高分裂次数,如人的细胞一生只能分裂五六十次。可癌细胞却失去了最高分裂次数,几乎可以无限分裂,但人体的器官是绝对承受不了的。
“所以,我身上赤龙服的作用就是抑制癌细胞分裂的次数,让身体的细胞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各个器官不会衰亡,也不会罢工。”老板伸手摸了摸陪伴了他两千年的衣服,淡淡道:“自古相传‘金玉生寒’,可保尸身不腐。这布料是由上古流传下来的黑金和黑玉拉丝制成,本是为始皇帝入葬时所准备。始皇帝在位时收集了一些神话时代的古物,而到再往后的朝代,这种神器便极为少见,很多都是仿制了。例如汉墓中的金缕玉衣,其实就是拙劣的模仿品。”
“我……我能摸摸看吗?”医生吞了吞口水,在老板点头之后,迫不及待伸手过去。布料入手有些柔软又有些坚硬的感觉,温度冰冷刺骨。医生猜想着这布料中应该加入了某种稀有金属,才使其产生了微弱的放射性物质,保持肉体不腐。若换了以前,医生绝对不会相信老板说的话,但神话时代确实是在封建时代之前所存在的谜一样的时代。《山海经》能封印神兽和异度空间,这个是他亲眼所见。一片竹简便能施咒,那么一块能防腐的布料也不算多离谱。
医生想不透原理,也知道这种科学问题老板更不会知晓,也不会剪下来一块给他拿回去化验,所以只能边上下其手边问道:“那你两千多年都没脱下这件衣服?”医生显得兴致勃勃,对他来说,老板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研究对象。他真想把这衣服扒下来,研究一下衣服的质料,顺便研究一下老板的身体。如果可能,他更想亲手碰触一下老板那颗跳了两千多年的心脏……
“收起你那种眼神。”老板敢打赌,若是医生手中现在就有把手术刀,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解剖了,“短时间内脱下是没问题的,至少睡觉的时候不穿也没关系。这件衣服只需放在附近就可挥作用。”老板觉得医生的问题很好笑,心情不错地弯起了唇。在这两千多年中,他还很少和其他人保持这么近的距离,尤其医生带着体温的手指仿佛透过了薄薄的布料传导到他的皮肤上,让身体有些难受的他变得稍微舒服了一些。
“这衣服是中山装的样式,两千年前没这么时髦吧?”医生看着老板衣服的立领,笑着问道。
“民国时期,我救了大师的祖母。大师的祖父是当时有名的古董修复师,他帮我把衣服剪裁成这样,没想到几年后就不流行这样的款式了。”老板自嘲地笑了笑,“幸好现在穿成这样也不算太奇怪,总比穿古装要好些。”
“这条龙其实会动的吧?”医生的手迟疑地停在赤龙的身体附近,那条赤龙绣得是那么栩栩如生,让他连碰触都有些紧张。
“在宋朝时,这衣服破过一次,我请当时文绣院的人帮我缝补。这种布料每条纹路都有特定的排列,文绣院的人最终在衣服的裂缝上绣了这条赤龙。所用的丝线也不是普通的丝线,是沾了我的血的丝线,所以这条龙是深红色的。”老板极其怀念地抚着趴在他肩膀上的赤龙龙头,“裂缝终究还是没有缝补完美,以前只是若干年变动一次位置,最近它已经是一天变动一次了。我想它是没有喝够我的血,迫不及待了。”
老板的指尖仍残留着刚刚咳出来的鲜血,医生眼睁睁地看着那滴血渍渗进衣料之中,赤龙的龙头游动了一下,身体仿佛又膨胀了些许。医生这时才醒悟过来,低头往老板的胸腹之间看去。
衣服上的破裂之处很大,上面乱七八糟的针脚正是不久之前大师的杰作。医生想到老板之前的吐血,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道:“这衣服是不是不能被破坏?否则就算是乱了丝线的排列,也会影响它的功能?”
简单说,这件赤龙服就像是一种极为精细的电路板,只要乱了几根导线,就会彻底短路。否则老板也就不会在上次出现裂痕的时候也不会大费周章地绣了这么一个古怪的龙在上面。而且他说衣服就算脱下来短时间不穿也不会有问题,那么让老板那么快就吐血就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
老板苦笑,他没打算说出这点的。“我死后,如果身体没快速腐烂的话,可以让你任意处理。”
医生愣在了当场,他刚刚虽然梦想着可以把老板解剖了,可是那只不过是脑中的YY而已,没料到这种事居然会真的生。医生足足呆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难道……就不能去找其他人绣制了?”
老板把玩着手中的空茶杯,浅笑道:“宋朝是苏绣展的最顶峰,朝中甚至还设有专门的文绣院。我身上这条赤龙,动用了文绣院上下三十七个绣娘,足足绣了两年。你觉得,现在的时代,还能找得到这么多技艺精湛的绣娘吗?”
确实找不到。
医生心乱如麻地站起身,在哑舍里来回踱着步,“肯定有什么办法的……机器织难道不行吗?”
“无妨,你不用挂心。我已经活得太久了,扶苏的事情终于解决了,我也是时候休息了。”老板微微一笑,有种释然的味道。
医生停下脚步,知道症结在哪里了。
老板肯定有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可是他自己已经丧失了求生欲望,旁人再急也没有办法。
这种事他在医院经常看到,明明有百分之五十可能痊愈的病症,却由于病人本身不积极配合治疗,而日趋恶化导致最坏的结果。
医生走到老板身前,扶着他的双肩,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问道:“你和扶苏是朋友吗?”
“是的。”老板想,如果不是朋友,他不可能在这个世上熬了两千多年,只是为了看他的转世能不能正常地活下去。
“那么和我呢?”医生按着老板肩上的手,力度又大了一些。
老板茫然地看着他。
他知道他并不是扶苏,他分得很清。他们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他们是两个独立的人。生活环境不同,成长经历不同,信仰不同,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相似都没有。不同于霍去病或者项羽的转世,因为转世的扶苏缺少了一魂一魄,所以就算有再强的执念都不能影响医生的人生,一点都不能。
他心中的扶苏,还是死了。
老板不得不承认,他刚刚在扶苏的回忆中,看到医生毫不动摇的表情时,便心如死灰。
罢了,他终是成功了,纵使扶苏再也无法重生,他的转世,也不会受到那两千年前的惨剧所累。
这样就够了。
若是换了扶苏,恐怕也会为了他而在世间徘徊这么漫长的岁月。
可是他真的累了,看尽了多少生死轮回,知道自己违背天命地在世间流连,恐怕下场也不会比那白蛇精好到哪里去。
“和我,难道不是朋友?”医生得不到老板的回答,显得有些暴躁,“不是朋友为什么还要拼命来救我?你不来救我,赤龙服就不会坏,你也就不会死……我还是自作多情了,你根本是因为我是扶苏转世,才来救我的……”
“我们是朋友。”老板打断了医生的自怨自艾。他仰着头,看着医生的眼镜反射着烛光的跳动,看不清那眼镜背后的双眼蕴含着什么样的情绪。
这几年和医生相处,虽然他聒噪、他话唠,他还喜欢带东西强迫他一起吃,但是……他们已经是朋友了。老板的唇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容,淡淡道:“我救你,救的只是你,和其他人无关。你是个好医生,你活下去,会救活更多人。”
医生眨了眨眼睛,觉得屋内的烛光有些刺目,闪得他眼睛都开始有些酸痛。“那你也要活下去,哑舍里还有这么多古物,你真的忍心撇下它们?”
医生知道老板对哑舍里的古物有多珍爱,所以心中越的内疚。若是赤龙服没有破的话,老板纵使完成了心愿,也会继续守着哑舍当他的古董店老板。
老板感觉得到医生放在他肩上的手掌烫得几乎让他难以忍受,他借着起身给茶壶续水的动作挣脱开他的桎梏,风轻云淡地笑道:“有馆长呢,他肯定会好好照顾它们的。”
是的,那个大叔若是知道哑舍里的古物都留给了他,肯定会激动得心脏病作。
医生一边在内心吐着槽,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能让老板活下去的牵绊。耳朵里听着水流倾倒的声音,医生突然间灵光一闪道:“老板,你说当初长生不老药有两颗,你吃了一颗,那另外一颗呢?难道秦始皇吃了?不对了,他吃了的话,就不应该会死啊?”
倒水的声音戛然而止,医生偷眼看去,觉老板的脸色有些难看,知道自己误打误撞地抓到了重点,连忙加了一句道:“不要再瞒我什么事了,我们都是朋友了哦!”
“可以解剖我的尸体还不够?还想要那颗药研究?”老板没好气地瞥了医生一眼,得寸进尺说的就是这家伙。医生嘿嘿地笑着,并不做辩解,反而觉得这样互相吐槽才是朋友的感觉。
把手中的茶壶续好水后,老板重新坐了下来,给两人面前的茶杯倒满茶。“还记得我之前不在的几天吗?”
“记得,你走之后的第二天我碰到了馆长,他说和你换了一个什么战国炼丹鼎。战国?难道你认识这个炼丹鼎?”医生一向自傲自己的推理能力,见老板挑起了眉,更加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的,这个炼丹鼎是我师父留下来的。在鼎底部有个隐蔽的夹层,本来另外一颗长生不老药就放在那的,等始皇帝东巡回来,证实吃下丹药的我无事后便服用的。可是讽刺的是,始皇帝死在了那次东巡的路上。”老板的唇角有着一抹讥诮的笑容。
“本来?就是说,另外那颗长生不老药没了?”医生可以想象得到老板这几天是为什么消失了,肯定是去探查那个炼丹鼎的出土地点了。
老板点了点头,随后叹了口气道:“那炼丹鼎的夹层已经长满了铜绿,至少能肯定足有两千多年没人打开过了。就是说,另外那颗丹药,两千多年前就被取走了。”
医生和老板交换了一个眼神,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如果有另外一个人也吃下了那颗长生不老药,那么就说明也许还会有一个人和老板一样,在这个世上活了两千多年……
“那个,还会有谁知道那个炼丹鼎的夹层怎么开启?”医生艰难地问道。
“负责丹药的侍从知道,可是他们不敢任意动用上供的丹药……”老板觉得喉咙有些涩,困难地咽下涌上来的淤血。
“那就是说在秦始皇死后,只有一个人能正大光明地吃掉那颗丹药……”医生吞了吞口水。
“胡亥……”老板长长地叹了口气,向后靠近椅背里,仰着头看着哑舍深幽黑暗的天花板。
医生没有再说话。他知道,老板对于扶苏有多少憧憬,就对胡亥有多少恨意。
虽然胡亥还活着的几率不超过百分之一,可是即便是只有一点点的可能,老板都绝对不会安心。
他想,他可以不用担心老板在短时间内丧失求生欲望了。
两人就这样沉默不语地坐在黑暗中,直到东方的天空开始白,远处也传来了早市的喧哗声。
“谢谢。”在第一缕太阳光射进哑舍的门缝里时,老板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医生一夜未眠,此时听到了老板所说的两个字霎时精神无比亢奋,嘴都快咧到了耳边。他知道老板朝他道谢的含义。“谢什么?你救了我,我也没说谢谢哩!真正的朋友,是不用说谢这个词的。”
老板重新坐直身体,看着医生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不由得被传染了好心情。“哦?那么真正的朋友,是什么样的呢?”
“真正的朋友,就是一起分享快乐和悲伤,共同解决难题和危机。在他迷惑的时候一巴掌把他打醒,在他真正决定了某件事时,坚定地支持。”医生推了推脸上的眼镜,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地问道,“现在,告诉我你的决定吧。”
老板像是被医生的话震得一愣,许久之后才长吁了一口气道:“我……恐怕要去一趟骊山……”
医生刷地一声站了起来,拍了拍老板的肩道:“我这就去请年假,陪你一起去!别拒绝,以后我可能没空,但这次我肯定要陪你去。”
老板正想阻止,医生早就大步流星地推开哑舍的大门向外走去。
老板只来得及回过头看到医生的背影,看着那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层金黄色的光晕,圣洁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拒绝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再也说不出来了。老板释然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朋友……吗?
三
“洛阳铲、摸金符、丘印、黑驴蹄子……你都在哪里买的这些东西啊?”老板看到医生从背包里拿出来的东西,越看越黑线。到底是哪篇盗墓小说误导他了啊?
“淘宝啊!直接邮到我们住的宾馆,很方便的。”医生一边得意地说,一边继续从包里拿出一个个盗墓必备用品。他在出前可是查了很多资料,他们住在骊山的一家温泉旅馆里,网购了之后就直接到这里。否则他真怀疑他带着这些东西,能不能过飞机的安检。
不过,他倒是无比惊奇老板居然能翻出身份证去买机票。医生很想去看一眼老板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日是不是公元前,但还是没这胆量。
老板斜着眼睛看着医生继续翻出探地雷达、金属探测仪、气体分析仪等等先进的仪器,“这些也是网上买的?”那他也花了太大本钱了。
“不是不是,是我管馆长大叔借的。”医生抹了抹脸上的汗,笑眯眯地说道,“我只是给他打了个电话,放心,没和他没细说。他一听我是和你出来的,立刻了特快专递。其实我觉得他要不是正在北京开会,肯定也想把他自己打包邮过来。”
老板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虽然医生没有和馆长细说,但这些东西都邮到骊山了,白痴都知道他们是打算觊觎哪座陵墓,这还用问吗?
“你看要用到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医生兴致勃勃地问道。他和老板在来之前进行了激烈的争吵,他最后终于取得了巨大的胜利,老板答应了带他去秦始皇陵墓地宫。
那可是秦始皇陵墓啊!足有七十八个北京故宫那么大,举世闻名的秦始皇兵马俑也只不过是给陵墓四周守门的。如果说古埃及金字塔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上王陵,那么中国秦始皇陵是世界上最大的地下皇陵,简直就是没有被掘的世界第九大奇迹!虽然项羽、黄巢等人曾经试图盗秦始皇陵墓,但项羽只不过烧了陵墓上方的建筑,挖了两道“霸王沟”,他们并没有找到地宫入口。至今仍没有人真正进入到秦始皇的陵墓地宫里……
不对,其实有一个,就站在他的面前。
老板看着医生闪闪亮的星星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今晚是个晴天,你先休息,时间还没到,天黑我们就出。”
头疼地看着摆满一屋的仪器和盗墓用品,医生为难地抓了抓头道:“地上这些东西都要带吗?我貌似背不动……”
“如果光靠这些东西就能进始皇陵的话,那么地宫早就被盗了。”老板淡淡道。
医生被打击得够呛,不过想想也是,这些东西换做一般的古墓肯定有用,但是天下闻名的秦始皇陵,自然不能用普通方法。医生老老实实地把这些物品重新收起来,然后瞥了一眼老板放在角落里的背包,心想必需品老板肯定都带了,那他是不是可以带个数码相机什么的?嘿嘿……
很快夜幕便降临大地,老板拿起随身带着的背包,医生也拿着一个背包。虽然老板说他准备的那些东西都不用带,但他还是需要带一些东西才安心。例如手电筒啊,水啊,压缩饼干什么的。毕竟老板可以很久不用吃喝,他可是需要的。
骊山之上自古多温泉,大大有名的华清池便是在骊山之上,所以各种温泉疗养院很多。他们住的是个私人的温泉旅馆,晚上出去也没人会注意。医生跟着老板往深山里走去,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走着走着便没有了远处的灯光,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光作陪。医生本担心老板会不会两千年都没来这里了,不认识路,但看老板一直在根据天上的星象来改变方向,便放下了心。虽然两千年足以让沧海变为桑田,但天上的星星却是很难改变的。
医生怕山林中手电筒的光亮太显眼,所以并没有开。他初时还注意着脚下,后来干脆都不看了,追着老板一脚深一脚浅地在山林中穿梭着。艰难步行了三个多小时之后,老板终于在医生期盼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虽然是隆冬时节,但医生已是满头大汗。他喝了点水,环顾了四周,现这里和之前走过的山林没有任何区别,唯一有些显眼的是他们周围有几堆寸草不生的山石,毫无规则地堆在那里。
“我们到地方了,不过要等到子时才能找到入口。”老板虽然走了同样这么多路,可是脸上没有半滴汗,脸色越的苍白了。
“好。”医生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闲不住地问道:“我们一会儿从地宫的入口进?不是说秦始皇陵墓里有很多机关吗?会不会有危险啊?”医生决定还是把鞋子上的鞋带再系紧一点。
“地宫正门的封石早就放下了,胡亥自然是要造成始皇帝已经下葬的假相。其实地宫还有几处隐蔽的入口,我知道他日后会入地宫,所以当时把扶苏葬在其中之后,就把其余几处入口也都封死了。”
老板背着手站在那里,远远眺望着不远处的秦始皇陵,陵墓上的封土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弧形,看上去就好似一个被人削平的山包。老板知道这里现在虽然看起来荒凉至极,可是在两千多年前,这里曾经有着恢弘的宫室寝殿,令人叹为观止的华丽建筑,然而却被项羽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仿佛一眨眼,还能看到那壮丽的宫殿在滔天的烈火中焚烧;仿佛一吸气,还能闻得到那焦糊难闻的味道;仿佛一侧耳,还能听得见那些凄惨的哭喊声……
医生抬起头,看着老板孤寂的背影。
一阵冷冽的晚风,吹得老板的衣衫猎猎作响。本来他身上的赤龙服十分贴合他的身材,可是老板最近几天急剧地瘦了下去,看上去越的单薄。中山装上的赤龙在这几天中越变越大,几乎占据了一半以上的衣料。赤龙身上的鳞片反射着天上的粼粼月光,利爪尖锐无匹,栩栩如生,在晚风的吹拂中不断翻飞,好似随时都可以碎开衣料整个吞噬掉老板。
好像下一秒,眼前的人就会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医生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安,起身走到老板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轻咳了一声追问道:“地宫的入口都被封上了?那我们怎么进去?”
老板在晚风中了很久的呆,才回过神,漠然道:“始皇帝死后,陵墓还在修建,都是在胡亥的授意下。陈胜吴广起义,确实也是受不了胡亥的驱使,工匠们知道最后他们会殉葬,所以偷偷挖了一条密道,以备逃命之时用。可惜最后殉葬的时候都不是生殉,这条密道倒是白白准备了。”
医生听得毛骨悚然,也知道这片土地上死过的人千千万万,如果产生尸变的话……医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脚下,生怕从土里伸出一只骨手拽住他的脚腕。
老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恐怖片看太多了很不好。”
医生额角现出一滴冷汗,还是很不适应老板摆着一本正经的脸跟他开玩笑。
老板看了看天上的月色,举步走向一旁的乱石堆,从怀里掏出一颗乒乓球大小的不规则形状的琉璃珠,往石缝中塞去。医生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不起眼的石缝和那颗琉璃珠完美地契合在一起,就像是天然打造的一般。医生不敢置信地绕到石头的另一侧,现在其后有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细孔。
“这是什么?”医生转了回来,看着镶嵌在石头上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斑斓四溢,一看便知其绝非凡品。
“《淮南子》有云,随侯之珠,卞和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卞和之璧是和氏璧,随侯珠则是与和氏璧并称的春秋二宝,世人皆称随珠和璧。”老板用手掌覆盖住随侯珠的光彩琉璃,防止亮光在黑夜中过于显眼。
“随侯珠?居然是排名在和氏璧之前的异宝?可是也没怎么听说过啊?”医生的眼底还留存着刚才随侯珠惊鸿一瞥的瑰丽,使劲地眨了几下眼睛才适应过来。
“那是因为和氏璧被赋予了传国玉玺的意义,在历史的长河中流传了许久。而随侯珠,在正史上只记载到始皇帝时期,便完全湮没了。”老板抬头看看天色,平静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掌松开。此时天上的月光正好照射至这道石缝之上,透过背面的细孔,月光在随侯珠里面的晶体中反复折射着,随侯珠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越地变亮,最后投射出一道笔直的光线。
其实这道光线非常微弱,但此地别无其他的光源,所以这道光线便在黑夜中极为显眼。
医生霎时明白了老板为何要等到晴天时才行动,而随侯珠为何在秦始皇以后的年代便销声匿迹。因为这实际是专门为了始皇陵才制造出来的千古异宝。
“那就是地宫的紧急入口,而向西走五十三步,再向北走三十九步,便可以找到一处密道入口,那便是工匠们本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老板记住随侯珠的光线所指方向,便把随侯珠抠了出来,放入怀中收好。其实以前的他根本用不着随侯珠来定位,但已经过去了两千年,物是人非,需要确定一下才好,否则骊山这么大,他要上哪里去找那么小小的一处入口?
老板在黑夜中拧紧了眉头,想起他在出前特意给馆长打过的电话,确认那尊战国乌金炼丹鼎是一个年轻人转手给他的,刻意要求馆长拿这尊鼎去哑舍换东西。
是胡亥吗?难道他是故意要引出老板的?他还没放弃进入这秦陵地宫吗?
“老板?”医生侧过头,疑惑地唤道。
老板压下心中的思绪,淡淡道:“我们走吧。”
在两人走后不久,石堆背后忽然现出一道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四
两千多年都没开启的密道中,有股让人特别难以忍受的味道。
医生虽然闻惯了各种刺鼻的化学医用药剂,但是这种腐烂外加霉的千年气味扑面而来时,一想到这种味道产生的原因,真想掉头就走。
但他也只不过是想想,一路都走到了这里,又怎么会为这点事打退堂鼓。不过当老板自黑暗中递过来一个东西时,他还是愣住了。
“防毒面具,带上能好一些。”老板已经把防毒面具带上了,说话的声音闷闷的,“这种是防汞蒸气的面具,而且越往里走越需要。”
医生赶紧把面具带上,难闻的味道倒是减轻了一些。他不由得有些惭愧,本来准备了一大堆的现代化工具,却没有一个用得上的。结果最后还是要依靠老板。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医生,他本来就是外行,自然不知道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而馆长为他准备的那些仪器,大多都是勘探用的。即便是对老板期望甚高的馆长,也不会想到他们真的能进到秦始皇陵墓的地宫中去,充其量只是在外围查看一下而已。
老板见医生的面色还是不怎么好,便从背包里拿出几个氧气袋递给他,“这个你背着吧,地宫常年都没有打开过,浊气很重,若是实在受不了,可以用这个。”
医生这才知道老板的背包为何那么沉,赶忙把氧气袋放进背包中,手中拿着一个备用。这种氧气袋是便携式的,他在医院里也见得多了,自然会用。他见老板没有准备吸氧的迹象,便暗自揣测这种程度的空气对老板可能不会造成什么困难。
他总觉得老板很像是超人,身体机能都异于常人,等这次回去,一定记得要一根老板的头和一点血液去化验化验。
想着其他事情分着神,医生便感觉在狭窄的密道里爬行不是那么难过了。这条密道是当年工匠们偷挖出来的,仓促之间自然粗糙,只能容一人通过,向下斜伸非常陡峭。医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跟着老板向下爬了不久,已是非常难熬,幸好吸了几口氧气振奋精神,不一会儿便听到前方机关声响起。
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医生又爬了几步,现老板向下跳了下去,原来前面便是一个深坑,当即也随着他跳下。
“刚刚的密道是工匠保命挖出来作逃命之用的,自然没有机关,但接下来的路就是通往地宫的道路,你要跟好我的脚步。”老板清幽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远远地居然还有余音回荡,可见他们已经到达了地宫的入口处。
因为此处要比刚刚的密道宽敞了一些,医生这才有机会从包里拿出手电筒,打开了开关。
手电筒的一束强光照在深邃悠长的墓道中,让人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感觉。
老板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可算是带了件管用的东西。”
医生得到夸奖,自然得意非常,此时眼前有了亮光,可以视物,他才有了一丝真实感。原来自己真的是在秦始皇陵墓之中。兴奋激动的心情油然而生,医生小心翼翼地跟着老板的步伐一步一步踩着青砖前进。
墓道虽然是两千多年前所建造的,但平整光滑,一点磨损都没有,可见是当年的工匠下了极大功夫建造而成。再加上两千多年都不见天日,无人踩踏,所以还保持着当年封起来的样子。若不是墓道中浑浊的空气,医生几乎会以为这里是新建成的某影视城。
墓道倾斜向下,角度却没有刚刚他们爬过的密道陡峭,医生全神贯注地跟着老板的脚步前进,初时还觉得惊险刺激,但久而久之也会觉得无趣至极。生怕自己会因为困倦而行将踏错,便挑起了话头,询问有关地宫的事情。
老板告诉他,秦始皇的地宫庞大,除了一条主墓道是安葬始皇帝时开启的外,还有好几处类似这样的副墓道。由于秦始皇奉行“事死如事生”的礼制,所以秦陵地宫修建得和他的宫城差不多巨大,拥有地下城墙和十道地下宫门。地宫之内所有的建筑都依照着生前宫城内的布局来建造,除了地宫中心存放他棺椁的地方外,还有许多配殿,用来安置过世的妃嫔和其他陪葬者。由于那些有资格陪葬的人死期不定,所以主墓道和主殿在秦始皇宾天下葬后关闭,其他墓道还未封闭,这也给了胡亥觊觎始皇陵的机会。
地宫庞大无比,这一点医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地宫外围现今已经掘出了许多陪葬坑,除闻名遐迩的兵马俑坑、铜车马坑之外,还现了大型石质铠甲坑、百戏俑坑、文官俑坑、珍禽异兽坑、马厩坑以及陪葬墓等六百余处,仅是外围的陪葬就如此之多,那么地宫里肯定越的恐怖。但走了一个多小时,医生觉墓道还是如刚到达的时那般没有丝毫变化,不禁开始烦躁起来。若非确定老板带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几乎都要以为是原地转圈了。
老板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停下了脚步,淡淡道:“我带你走的是通往地宫中心的捷径,我们走过的路上有许多隐蔽的通道通往各个墓室,不过都大同小异,没有什么好看的。”他边说边朝墓道的墙壁某处拍了一下,一阵轰然作响声中,墙壁朝内塌陷下去,在尘土飞扬后,露出一块黑黝黝的墓室。
医生赶紧用手电筒往里探照,现只有一具石质的棺椁和地上摆的一些陪葬品。医生本就对古董没啥兴趣,而那些器物至少都经历过了两千多年的岁月,即便是知道它们各个价值不菲,在医生眼里看起来也好似垃圾一般。这就是兴趣的不同,若是换了馆长在这里,早就嗷嗷叫地扑了过去,而医生却宁肯研究研究老板的细胞基因。
老板把拍开的墓室恢复原样,医生也调整好了心情。他并不是来参观游览的,而是为了陪老板走这一趟。其实医生坚持要来地宫,除了想见识见识这气势雄伟的秦陵地宫外,更多的原因是怕老板根本没有想活下去的欲望,陪扶苏在地下长眠了。
至少他跟来,老板还需要完好无损地把他带回去。
再次前进之后,又走了许久,医生现墓道开始慢慢地变得宽阔起来,脚下踩着的青砖也变得开始有雕刻的花纹,墙壁之上也有了壁画镶嵌。墓道的尽头有一道厚重的石质墓门,那沉重的墓门关闭了两千多年,自然无法再重新开启。老板带着医生从旁边的墓室绕了个圈子走了过去,当重新回到中轴线上的墓道时,医生现脚下的青砖有着雕花、镶着金玉,和之前迷雾中所见的秦皇宫内的青砖毫无二致,便知道他们已经来到了地宫最中心的宫城里。
正想顺着老板的脚印向前迈一步,医生却被对面一闪而过的亮光吓了一跳,像是被人暗中瞪视了一般。
医生赶紧用手电筒照过去,才现对面站着一个高大的兵马俑。
这个兵马俑和医生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次的兵马俑不同,它有着鲜艳的彩绘颜色。而且装束也不同于那些在地宫外围挖掘出来的地下军团,显然这个兵马俑隶属于禁宫侍卫。这个侍卫俑比医生还略高一些,头戴长冠,神情沉静坚毅,内穿短裾,外套轻便威武的盔甲,整个人英姿飒爽,气宇轩昂。腰中所持的剑并不是陶土做的,而是真正的青铜剑。双目因为镶着黑曜石做眼珠,上面的天然彩虹眼就跟真的眼球一样,隐隐还有电筒的光线反射,乍然看去像是活人一般。
这样栩栩如生的兵马俑,并不止这一个。在这足以行走三辆马车的宽阔墓道的两侧,每隔五步就会立着一个相似的兵马俑,它们两千多年来一动未动,默默地守护着秦陵地宫。它们服装一样,但面部五官却绝不相同,就像是根据真人制作一般。若不是医生知道这些和地宫外围挖出来的那些兵马俑一般,是货真价实的陶土俑,甚至还会以为是真人被施展了某种邪恶的法术,生生地变成了人俑……
越是这么想,医生就越觉得遍体生寒,虽然强迫自己不再去往两侧看,但却仍觉得被人盯着,百般不自在。
进了真正的地宫后,来到前殿的广场之上,医生反而觉得有些眼熟。因为这个地下宫城,真的是仿造当年的秦宫所建,连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曾改变。扶苏自生下来,几乎就是在秦宫长大。在之前的迷雾之中,医生曾快速地浏览了扶苏的一生,所以对秦宫非常熟悉。除了怕机关而必须要跟着老板的脚步前行外,医生能清楚地认出他们面前的前殿配殿。玄瓦朱柱,笔直的屋脊,巍峨的阙楼……就连广场上的一草一木都由陶土彩绘制成,这边宫女在摘花,那边侍卫在巡逻,大臣们列队进入书房议事……和医生曾见过的那个秦皇宫真的一模一样,但是这里没有任何光亮,没有活人,是一座地下的死城。
就像是本来鲜活的场景,被人按了暂停键,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幕……
“不是说,秦始皇陵是有人鱼膏制成的千年不灭的长明灯吗?”医生再也忍受不了这里压抑的气氛,手中的手电筒也正好没电了,他停下来一边更换电池,一边询问。
“是有的,不过我当年不信那些人鱼膏真能燃着千年,所以在离开之前都一个个把灯熄灭了。”老板的声音在黑暗中淡淡传来。
医生翻着背包,不慎将备用的电池滚落在地。他暗叫一声不好,却不敢去捡。这里处处都是陷阱机关,随便迈出去一步都是死。正在想着要不要拿手机出来当照明的时候,老板的方向忽然亮起一抹昏黄微弱的光。
医生定睛一看,才现那是套着一个罩子的蜡烛,老板把罩在蜡烛上面的罩子拿掉,在平日看来并不明亮的烛光此时看起来却异常的耀眼。医生适应了片刻,才认出了这根底部缺了一角,看起来很眼熟的蜡烛:“这不是那根人鱼烛吗?”
老板点了点头道:“是的,这根人鱼烛是我当年用地宫里的人鱼膏提炼而成的,就是为了方便照明。最后一次出墓之后,我就吹灭随手放置了。后来流落到其他人手中,融成了一般的香烛,辗转到了庙中,听着千百年的经文,这根人鱼烛便有了精魄。之后的故事,我也和你讲过了。”
医生回忆起来了,这根名为烛的香烛还和一个小和尚上演过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对,这种情况应该算是人妖情未了,还有朱元璋的插花,最后老板把人鱼烛收入哑舍……可是,喂,这不是重点啊!重点是这根蜡烛不是吹不灭的吗?老板到底是怎么把这个燃烧着的东西带上飞机的啊!他根本是冒着被警察叔叔抓起来的危险和老板出门的啊!
医生脸部极度扭曲,但却半句话都不敢问,生怕得到的答案自己无法接受,只得跳过这个问题。“我记得,这根人鱼烛最开始的愿望不就是想回秦始皇墓,捣毁这里吗?你怎么还敢带她来?”
他的话音刚落,余音还在空旷的前殿广场回荡,明亮的烛光中,袅袅上升的烛烟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半透明的女人,容姿绝美,身上那件华贵衣服,和她那犹如锦缎般的丝,就像有生命一般,漂浮环绕在她的周身。只不过,她左手的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掉了半截,看上去非常的显眼。
老板淡然道:“有什么不敢带她来?她能做什么吗?”
医生为之愕然,此时才注意到烛生着一对深邃而媚长的眼睛,但那美丽的脸上却盛满了汹涌的怒火。她确实什么都做不了,最多只能让烛火跳动的频率快一些,或者用烛烟形成的身体缠住老板,却无法阻止老板向前行走。
看着烛美目喷火,医生只能暗道一声可怜,老板的手段他可是领教过,无人能敌。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人鱼烛的亮光要比手电筒好上许多,不是竖直的光束只能看到有限的地方,而是以老板手中的人鱼烛为中心,光晕朝四周扩散开来,可以看到的景象比刚刚要多得多。
医生跟着老板走到前殿的大门前,却见老板没有任何动作,就那么站在厚重的石门前静立不动。
“这里还需要什么机关吗?”医生好奇地问道。这时烛已经等不及了,轻袅的身体顺着石门的缝隙飘了进去,只留得一丝衣角,最后就只剩下烛光上的一缕青烟不断飘动着。
老板沉默了片刻,才静静地说道:“不,这里的机关已经被我破除了,甚至连那道玄铁锁我都卸下来了,就是为了让他醒来的时候,不用费力便能出来……”
医生初听还不觉得怎么样,等反应过来时毛骨悚然。老板居然还留存着扶苏会复活的念头吗?身为扶苏转世的他表示压力实在很大啊……
老板并没有迟疑很久,他把人鱼烛交到医生手中,然后双手轻轻往石门上一推,尘土飞扬中,两扇厚重的石门出一声巨响,轻而易举地朝两侧开启了。医生知道这两扇门的下面也许装有石球机关,应该不会是老板有多神力。但是他已经无暇去求证了,因为他看到了头顶上广袤的黑夜,一轮圆月挂在天边,繁星点点,银河悠然地横跨天穹。
在这一瞬间,医生几乎以为自己出了秦始皇墓,可是他却感受不到清新的空气,不禁狐疑起来。等到适应了这里的光线时,他才现这轮圆月和那些星辰都是大大小小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按照星空的样子镶嵌,乍然看去,确实很似夜空的景象。
医生在心中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地宫的穹顶居然能给人以夜空的错觉,那就说明这片空间广阔得让人难以想象!
感觉到老板正举步朝前走去,医生连忙跟上,可刚走了一两步,一滴滚烫的蜡泪滴在了他的手上,烫得他手一抖,手中的人鱼烛竟没有拿住,生生往地上落去。
医生急忙弯腰去抢救,顺利地将人鱼烛在落地之前,抓在手中。正庆幸自己身手敏捷,下一秒却睁大了眼睛,看着一点星火溅到了地上,霍然间放大了几倍,熊熊燃烧了起来。原来他的脚下就是一个暗槽,里面装满了油膏状的物质,被这一点烛火瞬间引燃。
油膏介于固态和液态之间,火势并没有迅速展开,而是缓缓沿着暗槽蔓延开来,这个广阔的地宫就像是开启了某种开关一般,慢慢地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用金子堆成的三山五岳,用水银汇成的江河湖海,这里竟是一个按照真实比例大小而制成的中原地形图!
细看的话,还能现那代表河流的水银居然还在缓缓地流淌着,银色的波光和金色的光芒交相辉映,瑰丽得让人难以直视。
医生被硬生生地震撼在当场,至此才知史书上有关于秦始皇墓的记载是真实的。
“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随着医生的喃喃自语,火线沿着四周的暗槽燃烧着,最终汇集于穹顶上方的一处半透明的圆形大缸之中,轰然间燃起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彻底照亮了这片金山银河。
医生知道这应该是代表着太阳,而这团火球燃起时,夜明珠所制成的圆月和星辰的光芒就完全被掩盖住了,就如同真正的天空一般。
随着地宫的完全展现,医生也看得很清楚了。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的稀世珍宝。
但医生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秦始皇的用意。身下坐拥着这片万里河山,周围有守护着他的十万兵马俑大军,他还要其他的宝物做什么?
这就是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医生看到了,在这片金山银河中央,隐隐有一处人造的建筑。
医生还未细看,身边的老板就已经动身了。医生不愿被撇在这里,急忙跟上。一脚一脚地踏在金子做成的山岳之上,医生的心里在呐喊,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奢侈过,“在金山上打滚”,这句话还真不是随便说说的啊!
正当他踏上金山的最顶端时,现老板已经先他好几步到了一处平台,建在地图上咸阳的方位上,也就正是他们现在实际在地球上所处的位置。
从医生这个角度看去,可以清晰地看见,平台之上有个精美绝伦的棺椁。那个棺椁并没有合上棺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那人面目如生时般温文尔雅,就好像是睡着了,随时都可以睁开眼睛一般。
医生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步都迈不动了。
因为那人的相貌,他在迷雾中见过许多次,正是大秦帝国的皇太子殿下——扶苏。
五
虽然医生早就知道在这个秦始皇地宫之中躺着的并不是秦始皇而是扶苏,但是他绝没有想到死了两千多年的扶苏居然一点都没有腐朽,彷如那时在迷雾中看到的那般面如冠玉。
医生明白老板为何还存着扶苏说不定哪天便会醒来的心,这样的扶苏,无论是谁看到,都会以为只是睡着了而已。
医生呆愣了半晌,现老板就那么站在棺椁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扶苏,连忙几步并作一步,跳过水银流过的黄河,来到平台之上。离得近了,医生越地感到奇怪。他作为医生,自然看惯了尸体,可是哪个人死了以后不是肤色青白失去血色?没一个能像扶苏这样面色红润,若不是扶苏的胸口确实没有起伏,医生几乎真的以为他还活着了。
心存了疑惑,医生站在棺椁的另一侧低头仔细打量着扶苏,才觉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有些古怪,那黑色的布料,似曾相识。
再看看对面老板的赤龙服,医生才肯定这两者定是一种布料。老板也曾说过,这种黑金黑玉的金缕玉衣,是为了保存尸体不腐的上古神物。老板若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须舍弃他身上的这件赤龙服,用扶苏身上的那件代替。
而这样做可想而知的结果,就是扶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怪不得老板一直犹豫不决。
医生知道老板对扶苏有着非同一般的执著,他甚至担心他来秦始皇陵的初衷就是想陪扶苏长眠于此,现在看来,他的担心好像并不是多余的。
“你下不了手的话,我来。”医生说着,便朝扶苏伸出了手。可刚伸到一半,没有体温的冰冷手指就像一道铁环一般有力地箍在了他的手腕。医生打了个寒颤,几乎以为是扶苏尸变了,下一秒才看清楚他是被对面的老板探身抓住了手腕。
“再等等……”老板轻声低语道。
医生清楚地看到老板身上的赤色红龙已经开始游走,庞大的龙身缠绕着老板的身体,像是被此处浓郁的灵气滋润得有了立体感,仿佛瞬间就会把老板整个人吞噬掉。医生心下一急,用力挣开老板的桎梏,“再等能等多久?他都在此沉睡两千多年了,你确定是长命锁缚束着他的魂魄吗?说不定就是因为他的肉体不灭,才导致他魂魄不散!”
老板被他说得一愣忘了用力,而医生则趁机力挣脱,导致他的手一下子触到了扶苏的脸。
好像是什么魔法突然失去了效应一般,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扶苏的身体瞬间变成了灰烬,本来穿在扶苏身上的那件黑色金缕玉衣,就那么轻飘飘地躺在了棺底。
一时间,医生和老板都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木然地站在那里,医生甚至还保持着刚刚弹出手臂的姿势。
“这……我不是故意的……”许久之后,医生站直了身体,不敢置信地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指尖明明感觉到的是人皮肤的触觉,怎么下一秒扶苏就化为灰烬了呢?
老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毕竟两千多年了,金缕玉衣也许可以保持他的身体不朽,汞蒸气也可以保持他的面目不腐,但他终归是死了……”
医生能看出来老板的心情相当的不好,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伸手把棺椁中的黑色金缕玉衣拿了出来,绕过棺椁走到老板身边,轻轻地把这件古装长袍披在了老板身上,“穿上吧,他也在这件衣服里面。”
他说得没错,扶苏已经化为飞灰,一些骨灰静静地躺在了棺椁之中,而另一些则融入了这件金缕玉衣中,再也分不开了。
老板不得不承认医生安慰人的口才非常强大。他低头顺从地穿上了这件长袍。这件黑色的金缕玉衣是按照秦朝的样式所做,玄黑色的宽袍大袖收口,赤金色的滚云边。玄衣纁裳,只有秦朝最尊贵的人才能穿着的祭祀服装,秦朝的祭祀院花了几十年才制成,比他当初从宝库里偷走的那件普通版精贵上千倍。
医生能感觉到老板感慨万千的心情,但他也能看得出在穿上古装长袍的那一刻,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好转起来。他便知道老板是真的得救了,心情也轻松起来,忍不住开起了玩笑道:“你的头要是留长一些,配这件衣服才最好看。”
其实现在这样就已经很震撼了,医生心怀赞叹地打量着。恍惚想起,在迷雾之中时,老板就是穿着古装的模样,今次这般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仿佛天生就是适合这样的服装一般。只可惜这件衣服本是为了秦始皇而量身定做的,相比身材雄伟高大的秦始皇,老板显得无比的瘦削,这件金缕玉衣很不合身。
老板眼神复杂地看着棺椁,淡淡道:“我们把盖子合上吧。”
医生点点头,知道老板之前并没有合上棺木盖,恐怕是担心扶苏复生过来,自己推不动沉重的棺木盖。现在扶苏尸身已化为灰烬,他自然不会再有这样的想法了。
两人把精美的棺木盖艰难地抬了起来,慢慢地合上,医生在合上的最后一刻,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两块东西,郑重地放了进去。
老板看得分明,知道医生放进去的是那块断成两截的长命锁。他并没有阻止,这就算是医生自己向扶苏的道别吧。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医生是扶苏的转世,可是他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想起刚刚已经化为飞灰的扶苏,老板心中尽管不舍,却也知道,扶苏是真的解脱了。
沉重的棺木盖和棺椁合为一体,出了一声闷响。
医生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再抬起头时却豁然变色,指着老板的左肩惶然失措道:“老板……你的衣服……”
老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肩头上忽然出现的一只赤色利爪,然后就像是电影的慢动作一般,慢慢地显露出来赤色的龙身,鳞片甚至都还反射着刺目的光芒。
该死!他怎么忘记了?那条赤龙如果能在原来的中山装上游走,那就说明衣料一样的古装长袍上也可以。
医生急忙冲了过去,帮助老板把里面的中山装脱掉,可是在他们解开外面的长袍后,现两件衣服已经被细细密密的丝线所缠绕,已经完全密不可分了。
老板苦笑道:“是我失策了,看来我是无法摆脱这条赤龙了。”
医生试着用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去割那些丝线,却如同割在了钢丝上一般,而在他一用力时,恍惚耳边还听到了一声龙吟嘶吼。医生咬咬牙,正打算继续往下割,老板却阻止了他:“不用费力了,普通的刀剑都割不开的。”
此时赤龙的头部已经完全地显露在长袍的表面,张牙舞爪地舒展着身体,朝医生示威似的瞪着铜铃般的眼睛。
医生刚想用其他方法试试时,忽然间整个地宫都暗了下来,那个燃烧着的太阳瞬间熄灭,火槽里的火也化为了一阵烟,只剩下了医生手中的人鱼烛还在静静地燃烧。
“不会吧?不是说可以燃烧千年不灭吗?难道这秦始皇陵里用的也是假冒伪劣商品?”医生习惯性地吐槽道。
一直在别处的烛飘回了他们身边,轻哼了一声道:“才不是呢!我刚刚看到了一个人,用一柄刀在火槽上一点,所有火焰就都被吸到刀里去了。”烛的声音就如同她的样子般缥缈轻逸,可是说出的话却像重锤般击打在老板和医生心间。
“你是说……这里还有别人?”医生不敢置信地朝四处看去,却只看得到一片黑暗。此时地宫穹顶的夜明珠的光芒绽放了出来,星月满天,无比的迷人,可是医生却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地宫里自然没有活人,但还是有人可以跟着我们进来的。”老板眯起了双目,淡淡道,“熟知地宫的各种机关,外加拿着可以吸收火焰的鸣鸿刀,除了胡亥,没有其他人了。”
“鸣鸿刀?”医生好像看到不远处有一道光芒闪烁,但却不甚确定。
“相传黄帝在炼制轩辕剑时,原料尚有剩余,由于炉内高温未散,还是流质的铸造原料流向炉底,冷却后自成刀形。无风自鸣,名曰鸣鸿刀。黄帝认为鸣鸿刀的刀意太强,足以反噬持刀者。又恐此刀流落人间,欲以轩辕剑毁之,不料刀在手中化为一只赤色云雀,逃逸而去。”老板的话音未落,一声嘹亮的雀鸣自远及近,飞速地逼近他们所在的平台。
医生手持人鱼烛,看得清楚,正是一只足有鹰隼般大小的云雀飞袭而来,一个人影抓着那只云雀的爪子,在到达高台时那只云雀瞬间变成了一柄三尺长的大刀,那人握着刀柄,毫不留情地朝他们劈来。
刀面反射着人鱼烛的光芒,正好照在对方脸上,显现出一张苍白得可怕的脸。这副容颜医生确实是在迷雾中见过,正是秦二世胡亥。
他的容貌,和两千多年前一般,毫无变化。只是他的头不知为何变成了银白色,那种只有年过花甲之人才会拥有的色,配着他英俊的容颜,反而却有种说不出的协调。狭长的丹凤眼中是淡淡的红色眼瞳,死灰一般的脸色和暗淡深红的唇色,都透着一股颓废的美感。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医生已想明白了胡亥为何跟着他们而来的原因。
肯定是为了老板身上的那件衣服!
他不知道胡亥没有金缕玉衣是怎么熬过两千多年的岁月的,但他绝不能让胡亥得逞!
医生见老板居然还在愣,忙一手拽着他向后避去。
可是对方的刀势更快,老板的长袍本就没有穿好,这么一拉一拽,繁琐的长袍就那么飞扬起来,正好迎上了横劈而来的鸣鸿刀。
“嘶啦——”
鸣鸿刀自然不是凡品,一刀就把长袍砍为了两截。
医生抱着老板跳下了平台,老板的脸色在人鱼烛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难看。医生还在斟酌自己是否还要冲上去和胡亥拼命时,老板沉声道:“我们先走。”
医生跟着老板翻山越岭,并没有感觉到身后传来的追击声。在快要到达地宫门口时,医生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黑暗中,胡亥正立在平台之上,愣愣地低头看着眼前的棺椁。那只赤色的云雀变成了巴掌大小,站在他的肩头用尖喙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好像……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难道胡亥还没有放弃想长眠于此的愿望吗?
医生满脑袋问号,但却又不可能真的冲回去问那个煞星。当他跟着老板穿过悠长的墓道,重新回到那个工匠偷挖的密道前时,一路上一言不的老板忽道:“你自己上去吧,剩下的路都没有了机关,你应该没有危险了。”
医生闻言大惊失色,反射性地想去拽老板的袖子,可是宽大的袍角从他的指尖溜走,赤色的红龙只一闪,便彻底地融入了黑暗中。
医生后悔莫及,他早就应该看出来,老板是绝对不会允许胡亥独自呆在这座地下陵墓的。可是胡亥身上有那柄可以化为云雀的鸣鸿刀,老板赤手空拳,岂不是任人宰割?
医生咬着牙,听着老板的足音渐渐远去,知道若任凭老板走远的话,他们这辈子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胡乱地朝前踏出一步。踏足的青砖虚浮,只听一声机关声响起,医生赶忙闪身躲过从墙壁缝里射出的利箭。看着那锋利的箭尖射进了砖缝之中,箭尾还犹自震动个不停,足见力道十足,若是这一箭钉在身上,肯定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
“你在做什么?”老板蕴含着怒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医生知道他是去而复返,不禁大喜。
“你还是送我出去吧。”见老板走了过来,医生紧紧地拽住他的手腕,说什么也不肯放开。
老板看着他的目光,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眼神复杂,心中百般感触。
医生舔了舔干涩的唇,艰难地劝道:“虽然这衣服被他砍掉了一半,但上半身还在,你还是能继续活下去的。忘了过去吧,都过去两千多年了。”
老板的眼神闪了闪,并没有回答医生的话。
他真的能忘记以前的事,重新活下去吗?
他其实只是个在世间徘徊了两千多年的幽灵,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活……
人鱼烛的烛火跳动着,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们两人。烛烟弥漫,烛漂浮在上空,迷茫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她和小和尚相处的时候。
人的一生,究竟有多长……
人生……就在你我之间……
老板感受着医生手掌灼热的温度,那种温暖顺着手臂蔓延向上,一直熨烫到了他的心底。
老板动了动唇,刚想要说什么,却感到地面一阵天摇地动,两人几乎站立不住,靠着墓道而立。等这阵晃动过去之后,医生惊悚道:“难道是地震了?”
“恐怕是胡亥触动了什么机关。”老板面色凝重,随后苦笑道,“这下,我们是都出不去了。”
医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现他们所在的墓道修得结实,抵得住那阵晃动,但工匠们偷挖出来的密道却挡不住,松软的沙石落下,已然将那个密道完全地堵死了。
“幸亏你刚刚担心他,没立刻就走,否则就生生地活埋在里面了。”烛飘在半空中,语气淡然地说道,“佛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果真如此……”
医生知道烛恐怕是和小和尚呆得久了,时不时会吐出几句佛经,但她说出的话确实是事实,若他刚刚爬入密道的话……医生看着那已经被封死的密道,惊骇不已,头皮麻。
“我们怎么出去?”医生求助地看向老板。
老板苦笑道:“秦始皇陵的地宫周边填了一层很厚的沙子,也就是传说中的沙海。这沙海就是秦陵地宫的第一道防线,使盗墓者无法透过挖洞进入墓室。这条密道是工匠们用秘法修建的,但这次的震动已经让这条密道毁于一旦,重新被沙子填满了。”
就是说,他们出不去了吗?
医生还没有什么被困的真实感,墓道的深处就传来了一阵阵轰鸣的脚步声。“那又是什么?”
“应该是被启动的兵马俑。”老板脸上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我们刚刚经过的墓道两侧的兵马俑,其实都是机关控制的陶俑,只要确认有入侵者,便会自动地挥剑攻击。”
医生无语,怪不得他见到的那些兵马俑身上的佩剑都是真剑……
震耳欲聋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逼近,犹如催命的勾魂鬼,医生在老板的眼中头一次看到了慌乱和歉意,心情紧张到极点的他,反而平静了下来,洒然一笑道:“不用觉得抱歉,我大概是命里注定活不长,这世间能有几人像我死得这么轰轰烈烈?喂,老板,你说若干年后,有人掘秦始皇陵时现了你我的骸骨,会不会猜测我们的身份哩?对了,我要不要把钱包里的身份证烧了啊……”
老板直接无语。
医生唠唠叨叨地吐槽着,一点都不像是身处险境之人,但是就在第一个兵马俑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时,医生还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拉着老板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已经到了墓道的最尽头,身后封死的墓道封石厚得连炸药都炸不开。
医生倒并没有感到多绝望,而是挡在了老板的身前,扯出一丝微笑道:“上次你挡在了我前面,这次换我保护你。”
老板知道他指的是白蛇伞的那次,但到了这种地步,谁在谁前面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只是早死一秒或者晚死一刻罢了。老板知道医生是硬逞着强挡在前面,看着他那还在抖的肩膀,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这两千多年,真的没有白活。
烛飘在墓道半空中,面无表情。对于她来说无所谓,谁生谁死,真的无所谓……
医生和老板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而面前的兵马俑大军正慢慢逼近,眼看着就要命丧于此时,他们右侧的墓道墙壁上忽然现出一个出白光的光环。而在那个光环中,传出一声美妙的鸟叫。
“这不是三青的叫声吗?哎呀,不愧是我养的,就是比那只什么云雀叫的好听。”医生与有荣焉地摇晃着脑袋,迟一步才觉出来不对劲,“咦?这里怎么能听到三青的叫声?”三青是山海经中被解除封印的三青鸟,医生一直养在哑舍里,怎么可能在这里听得到?
医生朝那个亮白的光环看去,只见光晕朝四面散开,在光环中央竟然显出了哑舍里的情景,连他走之前没收拾好的快餐盒都还放在那柜台上。三青鸟正在哑舍的屋子里飞来飞去,不断地鸣叫。医生知道它可能是想说什么,但是他听不懂鸟语啊!
“你们快点过来吧,小白割裂空间的能力挺不住那么久。”一只威猛的哈士奇从哑舍的躺椅上伸出脑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三青吵死了,要不然我们才不过来呢。”
“喵的!不许叫我小白!”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猫气急败坏地跳上柜台炸着毛。
医生这下听明白了,也不管老板同意不同意,急吼吼地拽着他穿过了光环。当脚踏上了哑舍的实木地板,医生才有了一点真实感,而就在刚放松了一瞬间时,背后一股冷风袭来,随即被一股大力推开。
头昏脑胀地坐在地上,差点把手中的人鱼烛给扔到地上。医生连忙把人鱼烛放好,这才抬起头,正好看到墙面上墓道中的情景渐渐消失不见,而老板身后却站着一个举着青铜剑的兵马俑,剑尖还被老板牢牢地夹在手中,看上去这个兵马俑正是跟着他们一起穿越到哑舍里来的。
“看来要腾出个房间,专门放这位贵客了。”老板拧紧了眉头,手指戳住了兵马俑胸前某处,一下子就让想要挣脱的兵马俑呆立不动,重新变回了守卫中的陶俑。
“呵呵,其实可以把它放在门口,防盗……”医生死里逃生,心情一放松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索性趴在地板上,哈哈大笑。三青鸟落在了他的脸侧,亲热地摩挲着他的脸颊。
另一旁的环狗和穷奇照例打成一团,老板的眉头渐渐地舒展,抿紧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
这样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六
后来,大师把老板那半截黑色的金缕玉衣,裁剪成了一件衬衫。赤龙依然醒目地趴在那件衬衫上,只是这次它游走的速度慢上了许多,仿佛陷入了冬眠。
三青鸟依然在哑舍里好吃好喝地被供着,穷奇和环狗照例回了方秋家去住。在毫不知情的方秋眼里,它们并不是上古的神兽,而只是可爱的猫咪和帅气的哈士奇而已。
医生重新去了趟西安,把旅馆里的仪器打包邮了回来,还给了馆长。面对馆长的追问,自然绝口不提他们曾真的进入到了秦陵地宫。西安郊外那夜生过的震动,在网上传得风言风语,有人说是地震,但地震局并没有做出官方报道,更有人说是盗墓者触动了地宫机关,这就更没有证据了。唯一觉得事情古怪的馆长,也在见到医生和老板完好无损后,只得打消了怀疑的念头。
医生并没有和老板说,他之后又去了趟当日他们下地宫的密道口,可是没见有人出来的痕迹。
胡亥是真的被困在了地宫内吗?医生想起那双淡红色的眼瞳,觉得不太可能。
但他能参与到的事情,也就到这里了。
年假过后,他依旧回到了医院,治病,救人。
他的生活还在继续,而哑舍,也依然开着。
只要他进门,就能有一个人,泡好了上等的龙井茶,等着听他的啰嗦抱怨,然后在缥缈的茶香中露出包容的微笑。
医生常常想,或许,老板也是这哑舍里的一件古物。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
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哑舍》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