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亦瑶着迷地看着面前玻璃柜里放着的那块圆形古镜,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喜欢吗?喜欢可以拿出来看一下。”古董店的老板轻笑地建议道。
何亦瑶连连点头,她虽然知道这个古镜她可能连买都买不起,但她还是想拿在手中真实地触摸一下。
古董店老板打开柜台的锁,把这块铜镜拿了出来。“这块是汉代罕见的鱼纹铜镜,因为汉代铜镜多以龙虎凤鸟四神为图案。这块红绿锈的品相极好,传说中是汉代名将霍去病的心爱之物,小姐你可真有眼光。”
何亦瑶把这块铜镜小心翼翼地双手拿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背面微凸的四条栩栩如生的鲤鱼。雕刻的图案简洁而流畅,形态各异,真的好像是在水中畅游的样子。镜子大概只有她手掌大小,镜身很薄,很轻,至少比她想象中的要轻多了。何亦瑶正在心中嘀咕这古镜是不是赝品,下一秒她翻过来看到斑驳的镜面时,却又有些不确定了。
还算平滑的镜面到处都是划痕,一道道都代表了岁月无情的洗礼,隐约可以在镜面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何亦瑶看到这种模糊的美感,又不甘心放下手了。
她是在去补课班的路上无意间走进这家古董店的,因为这家古董店的店名叫“哑舍”,那块古香古色的招牌吸引她走了进来。
她好奇地问了下老板店名的来由,老板回答道,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所以这里起名叫哑舍。
很有深意,何亦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
虽然店里很破旧,没什么生意,不过她知道若是这家店里摆着的都是真品,价格肯定是她一个高三学生怎么也买不起的。
但是,她却在转身要走的时候,现了这面古镜。
何亦瑶知道自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所以只要有看上眼的东西,能不买就不买,省得到时候又摆在屋子里霉,还要听母亲的唠叨。
但是,她非常想要这块古镜啊!怎么办?
何亦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荒谬的借口,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块铜镜这么执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很冷静地说道:“老板,我们学校的社团要上演一出话剧,需要用到一块古镜,能不能租给我们用一个月啊?”她想自己只是一时图个新鲜,等到一个月以后,也许早就不喜欢这块脏兮兮的古镜了。
但是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要求太过分,正想多说几句来挽救的时候,不期然地听到这个年轻的古董店老板说了一个“好”字。
“呃?”何亦瑶呆了一下,随后开始兴奋地追问需要押什么东西押多少钱才够用。结果对方只是要了她的学生证登记了一下,其他什么都没要求。
呼,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这块铜镜根本就是赝品。但是她丝毫不想放开镜子,只感觉这冰凉的触感特别舒服,像是触动了心中某一块的柔软。
“租金就意思意思吧,十块钱。”古董店的老板随意地说道。
这么便宜?何亦瑶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直接问价格了。但是她已经说了是租,所以还是硬着头皮在登记本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心下决定若一个月后,还是喜欢这个古镜的话,就一定来问问价钱。
年轻的老板看了眼她登记的名字,细长的眼眸眯得更细了,修长的手指在登记本的“瑶”字上划过,暧昧的说道:“哦,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何亦瑶正对着镜子爱不释手中,听到他这句话时,反射性地抬起头。
“有一点你要记住,这个铜镜绝对不能擦,绝对不能。”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何亦瑶恍惚看到这个长相俊秀的老板嘴角好像勾起了一丝诡异的笑意,但是她并没有在意。当时的她,只顾着把铜镜包好放进包内,急着冲向补课的地点。
等到晚上回家的时候,何亦瑶打开书桌上的小台灯,把古镜拿在手中,一点一点地打量着,似乎要把这块镜子印入脑海中。
可是晚上还有复习题要做,何亦瑶欣赏够了之后,就把铜镜立在了一堆参考书旁。本来是把背面对着自己的,不过她总是觉得划花的镜面要比制作精美的背面对她的吸引力更多,就索性把铜镜翻了过来。
“这么花,古代的女子都是怎么梳妆的啊?”何亦瑶看着镜面里模糊不清的人影,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她看着上面斑驳的划痕,本想拿擦电脑屏幕的酒精棉布擦拭,但是当手刚要碰到镜面时,古董店老板的叮嘱突然响起在她耳畔。
“有一点你要记住,这个铜镜绝对不能擦,绝对不能。”
何亦瑶无奈地放下酒精棉布,估计这个铜镜真的是赝品吧,老板怕她擦了之后会变新,哈哈!
何亦瑶心情颇好地开始埋头写作业,每当休息的时候就抬头看看这块镜面。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看到斑驳的镜面时,都忍不住展开笑容,心情也随之放松了许多。
当她在作业本上写完最后一笔时,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习惯性地朝镜面看去。就这么不经意地一眼,却让她心跳漏了一拍。
因为她居然现,镜子里面的模糊人影……好像不是自己……
至少,她头上也绝对不会多出个髻来,而且,那个人影也不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
“你、你是谁?”何亦瑶忍不住出声问道,虽然知道可能根本没有人会回答。
没有反应。
何亦瑶松了口气,揉了揉眼睛,肯定是今天历史老师留的作业太折磨人了,自己产生幻觉了。她索性把镜子翻了过去,走出房门去客厅上了会儿网,吃了点点心。
自从升上高三之后,电脑就被老妈从她的屋子里搬了出去,放在客厅里。每天只有在完成作业的时候,才能去上十分钟的网。查资料?当然用不着,她屋里一面墙的参考书和资料书。老妈说不能全部依靠电脑,现在高考答试题不还是要用笔写吗?什么时候高考进化到托福那样,需要机考的时候,再批准她用电脑复习。
何亦瑶登录QQ,和好朋友聊了下今天的八卦,便到时间洗澡睡觉了。她的高三生活从暑假开始就这么悲惨,可以预见开学之后,肯定会补晚课补到惨绝人寰。
等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何亦瑶已经处于半睡眠状态了。但是就在要进入梦乡时,她突然听到寂静的屋里传来了一声缥缈虚幻的声音。
“汝……汝是何人?”
这声音轻得几乎让何亦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下一秒,她就从床上翻坐起来,冲向书桌,打开台灯,死命地瞪着手中的镜子。
“……是何人?”
这次声音更清晰了一些,确实是从这个镜子里传出来的。
台灯的映照下,斑驳的镜面上的划痕更加明显,但是这次何亦瑶很肯定地看到,里面那个模糊的人影并不是她自己。
“汝是何人?”镜子里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她,惊呼道。
“我不是何人……吾名何亦瑶。”何亦瑶细声细气地用着古语,满脸黑线,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啊?这铜镜看起来还真不是赝品,这里面封着一个鬼魂耶!当然,她根本就不觉得这有什么恐怖的,这鬼魂明显是出不来,又能对她做什么?
“吾乃霍去病。”这次镜子里的回答快了很多,而且声音也清晰了很多,还可以听得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咣!”镜子从她手里滑落,掉到桌上,出一声巨响。
“小瑶!你还没睡吗?现在都十点半了!你明天不上课了吗?”母亲在房间外拍门,何亦瑶赶紧把古镜夹在书本里,马上关灯。
那是个千年的幽魂吗?堂堂大将军霍去病会被困在一个古镜里吗?怎么想也觉得太令人振奋了!何亦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反而非常开心,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偷偷笑着。
二
何亦瑶现,平日里,不管她怎么摆弄这铜镜,都没有反应,只有在晚上十点的时候,镜子才产生变化。
“你是霍去病?那个很有名的汉代将军?”
“将军?吾现在是一个校尉,不过很快就会成为将军的!”
“书里写着的你是将军啊。”何亦瑶翻着今天特意从图书馆借来的汉代历史书,难道是同名同姓的鬼?
“哈哈!不知汝说的是什么书。汝呢?死于何故?为何汝会在姨母给吾的铜镜里?”
镜子里的话让何亦瑶骇然,她死了?什么时候死了?
她连忙使劲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呜!好痛!
“我活得好好的!在上学!在念书!”
“咦?那汝凭什么说吾死了?小爷也活得好好的!在骑马!在射箭!”
何亦瑶呆了,她没死,他也没死,那么说……这镜子可以跨越时空连接两个世界吗?
“喂!既然说自己不是女鬼,就现出自己的面貌让小爷看看!别因为是一副死相而怕见人!”
何亦瑶早就忘了古董店老板告诫她不能擦拭镜面的忠告,生怕自己擦电脑的酒精棉布会损害镜子,她溜到父亲的书房找到一块擦眼镜用的鹿皮,抱着试试的心情开始轻轻地擦着镜面。
每擦一点,镜面就稍微亮了一些,直到她手累得都快酸掉的时候,听到镜子里那个可恨的声音戏谑道:“呦!披头散的,还说自己不是女鬼?”
“咣当!”何亦瑶把古镜往桌上一扔,再也不管镜子里如何呼唤,在母亲拍门之前就关掉台灯,上床睡觉。
这么一放,何亦瑶足足有三天忘记了古镜,补课班的作业再加上本来学校老师留的作业,就让她更没时间去想其他事情了。
直到她这天回家的时候,现本来乱糟糟的桌子被收拾得很干净,而这个古镜正端端正正地反扣在她的书桌上,顿时才想起来。
“老妈!你又随便动我的东西了!”何亦瑶朝屋外吼了一声,然后便把老妈的唠叨关在了门外。
她拿起铜镜看了半天,都没现有什么异常。还是必须要等到十点之后吗?
何亦瑶把铜镜靠着参考书摆好,正要低头写作业,看着自己垂下来的长,想起那霍去病之前说的话,索性好好地梳了一个马尾辫,然后开始学习。
等到十点的时候,果然铜镜里传来了戏谑的声音:“呦!好久不见!有一个月了吧?咦?这回居然把头梳起来了?女鬼不是碰不到自己的头吗?”
何亦瑶手中的自动铅笔芯“啪”一声断掉了。“你才是女鬼呢!不对,你说什么一个月?我这里才过了三天啊!”她朝古镜看去,现镜面要比上次清晰了一些,隐约可以看得到镜子那边有一抹跳动着的烛火,还有一个男人的轮廓。
“喂,女人,汝……你再擦擦镜面,上次你擦过之后,好像能看清点了。”霍去病学着何亦瑶把汝和吾改了过来。虽然有些别扭,但却让他觉得新奇不已。他倒是不在意什么一个月还是三天的,他更好奇是否能看清楚这个女人的相貌。一个女鬼哦!照那些坊间传说,女鬼肯定是美艳绝伦的!
何亦瑶看看已经写完的作业,干脆拿起桌上的抹布开始擦起来,“你说一个月没见到我?怎么回事?你之前是什么时间才能看到我的?”
“最开始是六月初一,然后上上次是六月十一,而今天是七月十一。我记得很清楚啊,六月初一那天我去上林苑射猎,喝得大醉,回来的时候就现镜子里的你。”
“咦?难道我们的时间不一致?也许这面古镜就像是个摄像头,连接了两个时空呢!只不过,这网线可能有点太长了,有延迟。喏,不过为什么我们说话没延迟呢?”
“女人,请讲我能听懂的话!摄像头是什么?网线又是什么?”霍去病很努力地听着,但现只有听没有懂。
“摄像头就是连接到电脑上的一个镜头……算了,当我没说。”何亦瑶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和一个古人讲什么摄像头?他们只懂通天镜!
“喂!你也擦啊!别光我一个人干活。”
“我擦?我手中的镜子是新的啊!已经很亮了!擦什么擦?”霍去病弹了弹铜镜面,“女人,我弹镜面你疼不疼?人家都说如果损坏物品的话,寄居在里面的鬼也会痛的!”
“痛你个鬼!”何亦瑶使劲地擦着镜面,想象成霍去病的脸,我蹭我用力蹭!“我才不是女鬼!”
“知道,所以我叫你女人嘛!”某人用非常敷衍的语气说道。
何亦瑶恨得牙痒痒,她才不管这个霍去病是不是什么汉代名将,现在的这个霍去病还真是有些欠扁。如果能隔着镜子扁他就好了!
不过这个想法何亦瑶也只敢在心底想想,如果镜子对面真的是一代名将霍去病,那她扁过去反而被扁的可能性更大。
胡思乱想中,何亦瑶凑过去朝镜面呵了一口气,再努力地用抹布擦了擦,然后那个惹人厌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到你了!什么嘛!那些大叔骗人!女鬼才不美艳绝伦呢!长得很吓人才对!”
“哐当!”何亦瑶把镜子直接反过来扣在桌上,然后拿着书泄愤似的使劲砸了几下。
她长得很吓人?何亦瑶忍不住朝着自己梳妆台上的镜子看去,里面映出一张清秀可爱的脸。
那家伙眼睛有问题!还说什么骑马射箭!别射到自己人就算很好了!
镜子里还不断传来“女人!女人!”的呼唤声。
何亦瑶用手摸着铜镜背面的纹路,想起刚刚在把镜子翻过去前,依稀看到一张俊逸的脸。
她脸红什么?谁要管那个家伙?关灯,睡觉!
“喂,女人,你在吗?”晚上十点,铜镜里准时传来某人的声音,只是这次,并不是那么的轻佻,听上去还有些深沉。
何亦瑶只在内心挣扎了两秒钟,便把翻过去的铜镜重新翻了过来。她不得不承认,有个两千多年前的网友还是挺牛X的,更别提是有名的霍将军了。
斑驳的镜面上,划痕少了一些,里面映出一张英姿飒爽的容颜。还是有些模糊,但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清澈而闪着深邃的亮光,一下子就吸引住了何亦瑶的心神,再也移不开视线。
“什么事?”何亦瑶现霍去病正瞪大了双眼盯着她,于是不安地向椅子里缩了缩。他不会从镜子里爬出来吧?
“女人,你怎么穿成这样?”
何亦瑶低头一看自己的吊带睡裙,暗骂声“小色狼”,立刻去找了件外衣套了起来。这种穿着估计对古代的男人太刺激了。不过,男人?何亦瑶又仔细看了看霍去病的脸,好奇地问道:“喂,你多大了?”
“小爷今年十六岁了,怎么了?他们拒绝我参军!”霍去病拿起手中的酒壶灌了一口,“嘁!小爷我已经足够资格上阵杀敌了!别告诉我你也像他们那样嫌我年纪小!”
十六?怪不得这位网友五官稚嫩,原来是个未成年少年,何亦瑶挑挑眉道:“乖,叫姐姐。”
“不叫!女人,你能不能每天都陪我聊天?每次要等上十天呢!不能随叫随到吗?”霍去病打了个酒嗝,无赖地要求道。
“我每天都在陪你聊天啊!”何亦瑶撇撇嘴,随叫随到?霍少爷以为她是哈利·波特的校友,学过移形换影哦?
“喏,看来是天上一天,地上十天啊!”霍去病遗憾地叹道。
“咦?难道刚刚你是在夸我是仙女?哎呀,真是的。”何亦瑶不好意思地捧颊道,故意曲解霍少爷的意思。
霍少爷难得没和她拌嘴,他喝得有些神志不清,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模糊的话,“女人,想……不想看……塞外的风景?要……一直在我身边,别、别走……我会带你……你去看的!”说到最后,自己却先趴在桌上睡着了。
何亦瑶静默地看着镜里面那位怀着鸿鹄之志却郁郁醉倒的少年将军,觉得胸口有些堵……她记得,在历史上,霍去病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
该不该告诉他?但说了,他会当作笑话吧……
“女人,我霍去病生为奴子,长于绮罗,却从来不曾沉溺于富贵豪华。大丈夫生来就应该战死沙场,保家卫国!那些长安的浪荡子放纵声色,享受长辈的荫庇,总有一天会变成垃圾。让他们嘲笑我!我让他们永远都说不出话来!”
“女人,你知道吗?匈奴每每骚扰我朝边境,圣上却以和亲和陪嫁财物来维持相对的和平!”
“女人,如果让我上得沙场,肯定会杀敌四方!”
“女人……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听着呢听着呢!”何亦瑶挖了挖耳朵,继续低头做着复习题。
这种情况都维持好几周了,每天晚上十点,她都能通过铜镜见到这位两千年前的“网友”,大概半个钟头,就会强制下线。而霍去病每十天才能见到何亦瑶,所以算起来,都快一年了。
“你骗谁啊?连我的脸都懒得看一眼,你在写的那个东西很有趣吗?有小爷我有趣吗?”
这是她明天要交的作业,补课班明天是最后一天,然后就要开学了!不过,何亦瑶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桌上的台历,突然间醒悟过来,她明天就应该去把这个铜镜还回古董店了。
虽然,霍去病的碎碎念有些扰人厌,但她觉,自己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听他在那里倒苦水。她忍不住朝右手边的铜镜看去,斑驳的镜面,显出对方青涩却难掩霸气的一张脸。
“你……”何亦瑶想和他好好道别,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铜镜,肯定是真品,就算卖了她,她也买不起。
而且,她真的无法再陪他这样聊下去了。这一个月间,她为了不改变历史的进程,什么都没和他说,老老实实地当一个听众,估计现在他还认为自己只是个寄居在镜子里的女鬼。
“女人,你知道吗?其实我很少和人说话的,但是对着你,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也许是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的缘故吧……”
何亦瑶一呆,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霍去病这些天的牢骚,她都听在耳里。皇后卫子夫是他的姨母,他的舅舅卫青是大汉将军,他想要上阵杀敌,不想过长安安宁地生活……何亦瑶总觉得,那是和她无关的另外一个世界,但是在他每天一点一滴的渗透下,自己就像是亲眼目睹一般,在他的身边,透过仍然模糊的镜子,看着那些华丽奢侈的夜宴、看着宫中富丽堂皇的装饰、看着他策马奔跑在猎场上……
“女人,记得我说过,要带你看沙漠草原吗?十天后,我带你去看!”霍去病兴高采烈地说,何亦瑶能看到他飞扬的双眉,就像插入云间的两把利剑,锋利而独特,“我已经主动请缨,圣上封我为嫖姚校尉随军出征了!十天后,一定要等我!”
镜面已经恢复,但是霍去病振奋的声音仿佛仍然回荡在她的耳畔。
何亦瑶的心一软,单手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古镜。她不说多余的话,只做听众,这样应该可以吧?明天去哑舍问问老板,可不可以把古镜继续租给她。她想把小猪储蓄罐里的硬币都取出来,预付一年的量,应该没问题吧?
三
从此之后,何亦瑶的晚上,变得非常精彩。她透过这枚古镜,看到了塞外诱人清朗的月光,看到了沙场上的血雨腥风,看到了茫茫大漠……
她一边翻着史书,一边看着古镜。
她从史书的字里行间,看古镜里的沙场风云。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陪着他,鼓励着他,安慰着他,渡过漫漫时光。
她的一天,等于他的十天。
元朔六年,霍去病率领八百骑兵,在茫茫大漠里奔驰数百里寻找敌人踪迹,结果他长途奔袭的战术战告捷,斩敌两千余人,匈奴单于的两个叔父一个毙命一个被活捉。他率兵全身而返。汉武帝立即将他封为“冠军侯”,赞他勇冠三军。
她隔着古镜,看着他奔波数百里,马蹄下扬起的灰尘,他胸前流下的血,足足遮住镜面的整个长夜。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上阵,就取得傲人战绩。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古镜上斑驳的血迹,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
元狩二年的春天,他被任命为骠骑将军,独自率领精兵一万出征匈奴。刚满十九岁的他,在千里大漠中闪电奔袭,六天中转战匈奴五部落,一路猛进,并在皋兰山打了一场硬碰硬的生死战。在此战中,他侥胜,虽斩敌近万人,但麾下的一万精兵仅余三千人。
她隔着古镜看着,没看到他征战的场面。再见面,已是胜利的画面。
他说,为了不让她看到血腥场面,特意挑选了他们通话的间隔时间来打仗。
她什么都没说,这次镜面上没有鲜血。但她却现,在镜子背面,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
她知道,这面古镜,他是贴身戴在胸前的。
她能看到古镜上的刀痕。但,他身上受的多少伤,她根本看不到。
同年夏天,汉武帝决定展开收复河西之战。此战,他成为汉军的统帅,再次孤军深入,并再获大胜。就在祁连山,他所部斩敌三万余人。汉王朝收复了河西平原。从此,汉军军威大振,而十九岁的他更成了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她隔着古镜看着,看着他脚下的河西大地,看着他意气风,看着他的千万士兵仰望着他……
他说,真想让她站在他的身边,感受这一切。
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知道不可能……
同年秋天,浑邪王和休屠王便想要投降汉朝,他前往黄河边受降。当他率部渡过黄河的时候,突然匈奴降部中生了哗变。他竟然只带着数名亲兵就亲自冲进了匈奴营中,直面浑邪王,下令诛杀哗变士卒。浑邪王完全有机会把他扣为人质或杀之报仇。然而最终浑邪王放弃了,这名敢于孤身犯险不惧生死的少年的气势不但镇住了浑邪王,同时也镇住了四万多名匈奴人。最终哗变没有继续扩大,河西受降顺利结束。
她隔着古镜看着,看着那个烛光扑朔、局势迷离、危机四伏的夜晚,他就那样站在敌人的营帐里,仅仅用一个表情一个手势,就将帐外四万兵卒、八千乱兵镇住。神勇无敌,天下震惊。
他说,这次真的是冒险了,但是有她陪伴,她是他的守护女神。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古镜的这一边,默默地松开已经捏得不成样的衣角。
元狩三年,汉武帝为他建造起精美的豪宅,并且嘱咐他前往察看。
她隔着古镜,看到年轻的皇帝眼里对他的器重,看到他身旁笑盈盈的公主。她知道,汉武帝不光只赐予他豪宅,还有让他和公主联姻的意思。
他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他说话的同时,放在镜面上的手,掌纹清晰可见。
她头一次伸出了自己的手,印上了他的。
他们的手,不光隔着一道冰冷的镜面,还隔着两千年的时光。
却仍然有些什么,脉脉流动。
元狩四年,为了彻底消灭匈奴主力,汉武帝起了规模空前的漠北大战。他率部深入漠北奔袭两千多里,歼敌七万多人。为了追杀匈奴单于,他一路来到了狼居胥山,率大军进行了祭天地的典礼。封狼居胥之后,他继续率军深入,一直打到俄罗斯贝加尔湖一带,一路连胜。经此一役,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他的“封狼居胥”,从此成为中国历代兵家人生的最高追求,终生奋斗的梦想。而这一年的他,年仅二十二岁。
她隔着古镜,看着这场历史中最高的兵家祭天封礼,看着他站在人生的最巅峰,看着他的至高荣耀。
她在他征战的六年间,一直陪在他身边,护在他的胸前。
他说,女人,你真的是女鬼吗?这么多年了,你的容貌,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镜子上,斑驳的刀痕无数,镜面却越来越清晰。她甚至可以看得到他眼中,映着她的影子。
他说,他平匈奴的理想,已经实现了。他的将军梦,也已成为现实。他几乎已经完成了所有儿时的愿望,他也几乎可以得到他所有想要的。
他说,他想要她。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摇摇头,把镜子放在密封的盒子里,锁在柜子的最里面。
够了,她对自己说。她陪他七个多月,看着他一步步艰辛走过,看着他终于爬到人生的顶峰,这就够了。他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宁愿他就认为自己是一个女鬼,永远地失去了法力,已经魂飞魄散,再也不能相见了。
她要忘了他。
她埋头学习,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放在书本上,决不让自己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他。除了在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心脏都会抽痛一下,习惯性地看着往常古镜摆放的位置,然后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他在做什么?想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她咬咬牙,他已经和她没有关系了。
她怎么能开口告诉他,他只剩下两年的寿命?她怎么能看着他,慢慢地生病衰弱直至逝去?她受够了只能隔着古镜看着他,而什么都做不了,触碰不了。她承认自己很懦弱,所以选择逃避。
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上学、补课、写作业……只是,每天清晨醒来时,脸上满是泪痕。
四
终于,高考结束。她考得很好,告诉父母自己应该可以上那所从小就想进的大学,父母欣喜若狂,她则关上门黯然神伤。
考试结束,她空闲了。没有了学习的理由,她开始无法抑制对他的思念。
她终于忍不住把深锁在柜子里的盒子拿了出来,看着久违的古镜,轻轻摩挲。
这次,一定要告诉他。虽然他们不能在一起,但是她一定要告诉他——
她喜欢他。
房间里安静而寂寞,她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一直等到晚上十点。
她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有一声清晰的破碎声——她手中的古镜,毫无预警地出现了一道裂痕。
然后,她看到了镜子的那边覆着一条绸布。
绸布上写着遒劲有力的几个字——
阿瑶,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相见。
她已泣不成声。
“老板,”何亦瑶站在柜台前,把盒子打开,里面的古镜镜面有了一道裂痕,今天是大学开学的日子,也是正好租下这枚古镜一年的日子,“这古镜多少钱,我买下来。”
年轻的古董店老板低头看着有了裂痕的古镜,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不用,你的租金,正好是它的价钱。”
“是吗?”何亦瑶根本不信,这古镜对她来说是无价之宝,就算老板报出一个天文数字,她都会想办法赊账偿还。
老板把盒子盖上,推还给她,微笑道:“现在,它是你的了。”
何亦瑶垂下眼帘,小心翼翼地拿起盒子。
这是她最宝贵的东西。
“对了,还有一个东西,是和这个古镜一起的。等我找找。”老板走入后面的房间,一阵翻找后,拿着一块泛黄破旧的绸布,慢悠悠地走出来。
何亦瑶如遭雷击,颤抖着接过这块绸布。
手微微抖动着展开绸布,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阿瑶,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相见。
捧着古镜盒子,握着这块绸布,她不知道怎么走出哑舍的,只知道回过神时,就已经被父母送到了大学校园。
新生接待处一片人声鼎沸,而她觉得自己就像站在另一个空间。
迷茫间,她被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拼命地搂着古镜,但绸布却飘落在地。
一只手替她捡起绸布,那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她的心忽然揪得死紧,连站起的力量都没有。
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这次没有隔着古镜,没有隔着遥远的两千年,没有战马嘶鸣,金戈交击,尘土飞扬……他的脸清晰而真实。
不同的是,他没有穿着那不离身的铠甲,只有简单的白T恤,蓝色牛仔裤。
泪水悄然滑落。
那人走到她面前,展开了绸布,像是无意间看到念着上面的字,又像是早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一样,用力说道:
“阿瑶,下辈子,我们一定要相见。”
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但是,它们都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