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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风雨欲来

计然几人脸色微沉。

他们如何听不明白扶苏的话?

扶苏不支持任何变动,坚持治灾不赈灾。

场中气氛稍显凝滞。

这时。

冯去疾轻咳一声,他从席上站起,缓缓道:“既然诸位都发表了观点,那我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就我直言,目下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其实就是修法赈灾。”

“原因也很简单。”

“大秦目下是为了防灾减灾。”

“非是为了赈灾。”

“而今天下,人心惶惶乱象在即,是为不争之事实。”

“然据实而论,天下并无灾祸发生,人心之浮动,主要源于天象异动。”

“民人眼下并无生计之忧。”

“而陛下刚颁布法令,决意修人事已胜天,若是此时贸然修法赈灾,亦或者如尔等所言,在关东跟关中采取不同策略,岂非是在告诉世人,朝廷对天象心生震恐,恐无力应对,唯有修法赈灾,变更修法才能遏制?”

“这岂非跟陛下诏令相悖?”

“也岂非在进一步加剧天下的恐慌?”

“这实在非是什么安民之策,而是乱国之举!”

“万万不可施行。”

说着。

冯去疾看向计然几人,沉声道:“我自是清楚诸位也是为朝廷着想,然在我看来,诸位的理财之能、经济之通,恐未必真就适合大秦,赈灾济民乃人道,也是关东过去一直坚持的做法,而大秦自商君变法之后,恪行的是法制。”

“非是人道。”

“诸位用人道之策,来治理法制之国,恐是有些不妥。”

闻言。

计然等人脸色微沉。

冯去疾分明是在暗搓搓的挤兑他们别有用心。

这时。

李斯终于开口了。

他沉声道:“法制跟人道是截然不同的方向,人道行救济以安民,实为授人以鱼,而法制则是授人以渔。”

“虽只是一字之差,实则有天壤之别。”

“自陛下决定‘修人事以胜天’之后,老夫便翻阅了不少书籍,从中也是吸取到了很多经验,就实而言,若按大秦过往的救济之法,继续沿袭老路的确会出现一定问题。”

“秦最初的救济之法同样是行人道。”

“以赈灾救济为主。”

“而从商君变法之后,大秦就改变了救济之路。”

“从行人道的赈灾救济,改为了更符合法制的‘以工代赈’。”

“何为以工代赈?”扶苏好奇的问道。

李斯负手而立。

他笑着道:“《晏子春秋》记载,齐饥,晏子因路寝之役以赈民。”

“即以大量工程来安置灾民。”

“这个办法在天下其实并不常见,而随着晏子身亡,这些政策也渐渐为齐王弃用,最终在商鞅变法之后,被秦国取而用之。”

“甚至于大秦还更进一步。”

“水灾旱灾之际,朝廷吸收灾民,在境内大肆修建水利工程,以确保秦地农业能良好发展。”

“其中为天下瞩目的便有都江堰、郑国渠。”

“此外便是史禄廷尉作为监御史时监督的灵渠。”

听到李斯提到自己,史禄连忙颔首。

李斯继续道:“岭南水涝众多,民生凋零,当时朝廷攻伐不力,最终在几番商讨之后,决定修建灵渠,一来解决岭南严重的水涝问题,二来便是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当时,岭南瘟疫大水多发,民众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而在朝廷下令修建灵渠后,修建灵渠的民工民夫中,其实服徭役者少,附近吃不上饭的饥民和生活困难的贫民居多,灵渠在建造过程中的确很是辛苦,但在此之下,却是能保证修建灵渠的民工民夫能吃上饭,不至于饿死成一具枯骨。”

“如灵渠这般,借大量工程,来解决灾祸,才是大秦这百余年的常态。”

“正因为此。”

“昭襄先王才敢出于维护法纪的目的,不救济灾民,如果没有这些措施,先君又岂敢真放任国民霍霍饿死?”

“那时秦国也注定饿殍遍地。”

“但事实并没有出现饿殍无数的情况,反而在大秦君臣的齐心协力下,秦国境内水利设施不断完善,水旱两灾在接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对大秦造成太大影响,这也才造就了关中现在的鱼米之乡,也为陛下一统天下囤积了不少粮草。”

“另外大秦法制一直在强调一点。”

“法不诛心,必见其行。”

“秦法废井田开阡陌,废除奴隶制,奖励耕战,给秦人以自由,以公平的权力,目的就是让秦人会自力更生,会耕战立功,若是继续沿袭赈灾济民之人道,定会让人养成惰性,不习之风盛行。”

“若非如此。”

“相较过去赵、齐的肥沃之土,秦何以能养活这么多人口?又何以能以一国拒六国?并最终实现天下一统?”

“根源便在于此处。”

“秦自来更注重的便是人事。”

大堂寂然。

听了李斯的话,众人都若有所思。

不过在稍显安静之后,计然却是冷笑一声,驳斥道:“丞相言之有理,这的确是朝廷过去的做法,这种做法自然也是无比正确,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早已变了。”

“若继续墨守成规,不思进取,岂非自绝于天下?”

“再则。”

“李丞相说的不全。”

“我计然跟李丞相冯丞相一样,都是关东出身,在仕秦之前,也的确受到不少王道影响,但所谓王道霸道,究其根本,只是治国之方法,只要运用得当,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为大秦所用。”

说着。

计然冷漠的瞥了冯去疾一眼。

冯去疾脸色微沉。

他自是听得出计然话中的讥讽意味。

计然冷笑道:“方才李丞相说的在理,朝廷过去对于天下灾祸治理,主要采取的便是‘以工代赈’,大秦兴修水利足有上百年,这才有了关中沃土,也才有了而今之富饶,然水利之事,注定要有水才能去做,天下江河溪水众多,但也有很多地方是不靠水的。”

“而且天下除水涝,还有旱灾、虫灾等等。”

“所以等到灾难真的发生时,很多地方往往是没办法兴建工程的,而对于这种状况,朝廷过去的做法,其实也殊途同归,便是给灾民找事做,例如让灾民向军营服务,制作制造箭矢、修缮甲胄,收集草料,维护战车等工作,来谋求一份事务,以维系自己生活,保证自己不被饿死。”

“但”

计然话语一顿,嘴角带着几分冷冽。

他缓缓道:“这种办法之所以可行,那是因为天下未定。”

“而今天下安定,这种办法恐无法进行了。”

“无法兴修工程,也无法为战事做准备,这些灾民又当如何处置?”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饿死?”

“若当真这么做,只怕天下真就要烽烟四起了。”

“这岂是我等能承担的?”

“我计然仕秦多年,一心为秦,正是对天下有所担忧,这才慨然进言,也正因我是关东出身,对关东情况有所了解,所以才敢冒大不韪,去提出修法赈灾,为的便是将灾祸影响降到最低。”

“我计然为国为民问心无愧。”

计然一脸慨然。

计然的话也是得到了不少人赞成。

闻言。

李斯嗤之以鼻。

他冷声道:“计官市丞,你的话我不敢苟同。”

“而且你会错意了。”

“以工代赈,并不仅仅只用于水利旱灾,同样也能用于兴建利国利民的工程上,且不说大秦各郡县的道路问题,还有关东城墙修缮,以及一些失修的水利,这些都是可以消化灾民的,何以非得要临时起意?”

“不过你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

“我方才沉思了一下,关东跟关中不一样,没有那么多存粮,也习惯了朝廷赈灾,所以可在受灾之地推行缓税。”

“暂缓民众的税赋,允许民众到丰收之年再补交欠下的税赋,另一方面,朝廷也会为灾民提供种子和农具帮助灾民尽快恢复生产。”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若是这些灾民自己都不积极的治灾,那这样的子民大秦何以继续留着?”

“大秦也养不起这么多无用之人。”

“法不可动。”

“秦法规定民人不得私相逃荒而致民力流失,须在官府政令之下由乡官率领实施,只要大小官署恪尽职守,任何灾祸都能得到妥善解决。”

“这才是修人事以胜天的意义。”

说完。

李斯已无心再听计然等人狡辩,直接宣告这次商议结束,同时让小吏将这次商议对话悉数记下,等整理好再呈给陛下。

见状,其他人也没有再言。

而后互相拱手道别。

随后各自回到了各自官署。

扶苏也并未在丞相府多留,他这次前来,主要便是想看一下朝廷官员对秦法的态度。

只是结果令扶苏心惊。

朝廷很多官员都对现有秦律有不满。

一直在有意无意试探改变。

最终争执的其实还是道路之争。

行王道还是法制。

朝臣中很多官员,都趋于行王道,只是过去碍于始皇威言,将这个心思压下了,眼下天象异变,这让不少人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试图从各种角度进行试探,以改变朝廷方向。

一时间。

扶苏只觉压力山大。

他早就明白过来,大秦是走不了王道的。

一旦走上王道,就会跟现有法制产生冲突,到时朝廷上只会内争不断,时间稍长,秦廷恐要自溃了。

想到这。

扶苏眼神却是坚毅起来。

既然朝廷中有这么多官员别有用心,那他就当如嵇恒所说,直接挥舞扫帚,将这些人给扫出去,霍清一个干净的朝堂,只是想将这么多朝臣都给弄下去,又谈何容易?

扶苏心中也实在没底。

而且这些朝臣过去都是尽心尽责,为大秦一统天下立下不小功劳的,只是在一统天下之后,这些人却渐渐变了心,这些原本跟始皇意志如一的朝臣尚且如此,重新选拔上来的官员,当真就能好过这些?

扶苏不清楚。

丞相府。

李斯跟冯去疾分列两侧。

冯去疾看了看已空阔不少的大堂,突然开口道:“李丞相,你说殿下为何让我们举行一次商议?此事其实本无商议的必要,秦法不可能随意变动的,就算计然等人说的天花乱坠,朝廷也不会轻易为此改动法令。”

“其中道理,殿下应当清楚,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冯去疾有些不解。

他一直没想通扶苏真正的用意。

李斯眉头微皱。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殿下是何心思,不是我等能揣测的。”

“只是从上次廷议,到这次商议,殿下的态度就很坚决,只是事情的确有些蹊跷,若是廷议时,尚可以认为是畅所欲言,而这次殿下的言论,分明是经过了一番斟酌,还着重强调了秦法的特性。”

“如此一来。”

“倒会让一些朝臣对殿下越发疏远。”

说到这。

李斯目光微沉。

他摸着下巴,露出一抹凝重。

他已意识到不对劲,大半年前,扶苏似就跟不少朝臣有了政见分歧,眼下这股分歧还在不断扩大,而且跟扶苏有歧见的朝臣数量也在不断增加,正常而言,扶苏应是尽量交好朝臣,以稳固自己在朝堂的地位。

扶苏却好似在反其道而行之。

而且

扶苏得罪的朝臣,有不少过去是站扶苏这边的,眼下扶苏却是将这些人全部推开了,这其中的差异有些太大了。

再则扶苏已跟过去不同,不可能察觉不到。

既然能意识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扶苏有意而为。

只是扶苏这又是为何?

又意欲何为?

李斯低语道:“难道是担心引起陛下猜忌?故意在人前疏远,有意降低自己在朝中的影响?”

想到这。

李斯若有所思。

这的确是有可能的。

扶苏这一年风头太盛了,也经手了太多事,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朝堂作为一个储君,太过风光,未必是一件好事,只是扶苏当真有如此心机?有这么深的算计?

平心而论,李斯不太相信。

只是一时想不到其他解释,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李斯看向屋外,神色很是严肃。

风雨欲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