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灵堂里静坐了许久,玲珑和陆乘渊从旁陪着,谁也未曾说话。
黑夜的夏风吹进来,带着一丝丝的凉意,我望着祖母的棺木,先前明明准备了许多话,可这一刹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外祖母这样的身份,即便厚葬也是理所应当的,可她走前,就曾留下书信,说不允外祖父私自厚葬她,她要的是穿平常衣,不要朝廷所赐玉佩、玉玦及绶笥,祭品也只用干饭,干肉各一盘,说还要酒一杯,一家字画一幅,其他不得多用。连棺木都不可奢华,墓穴能放下棺椁就行,不需什么无用的石器,更不可将资财埋入地下任由腐化。
她是个生死看淡的人,说来时既然干干净净,走时也要干干净净才可,信中写着“大辽刚兴,不可逆天心,亡行亡声,乃合道情”,也不让许多人来送葬,总之,一切从简,无需什么“厚自奉养”。
她的信中还不许外祖父瞎哭,说自己只是先去陪”夏儿”而已,让外祖父这死老头子好好帮我这外孙女和孙女女婿护江山,护好了,再来寻她。
我手中攥着这书信,看得又哭又笑,哭得难过,笑得伤心。
于是外祖母的灵堂,也是简简单单的。
棺木两旁,摆放着两盆白色的菊花,花瓣间露珠晶莹,我记得嬷嬷说过,外祖母爱菊。
灵堂的四周,挂着淡黄色的绸帛。灵堂正中,一张黑色的祭桌上摆放着外祖母生前喜爱的物品,有她常用的茶杯,还有一本已经翻阅的泛黄的经书。这些平凡的物品,却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珍贵,那桌上,还有一张合婚庚帖,上面写着“终生所约,永结同好“。
看得出,外祖父还是偷偷用了心。
我想,那定是外祖父年轻时候,与外祖母的定情之物,如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直未变,我忍不住伸手触碰,摸着那字迹,总觉还有温度。
“那张合婚庚帖,还是老臣当年硬拉着臣妻去求的,让娘娘见笑了。”
外祖父略带沙哑与疲惫的声音响起,我转身回望,看到他已站在灵堂一旁,与我行礼。
他的目光停在合婚庚帖上,眸色深邃,唇边带着酸涩的笑意,仿若在回忆,眉间微蹙,带着一丝怅然、一丝若失。
我走过去,扶他起身,很想轻轻握住他的手,只是身份使然,还是规矩地错开了。却在一刹那感受到外祖父手掌的温暖和微微的颤抖。
“早儿既是回来奔丧,太傅可不必拘礼,只当早儿还是外孙女就好。“我心疼道。
外祖父闻言,微微一笑,那一刻,他的笑容中有着释然和平静,“娘娘放心,老臣永远都会是娘娘的娘家人,永远是最亲的外祖父,只是君臣有别,称谓上自不必介怀。”
我点点头,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外祖父,眸中已不再圆滑,却是满满的神情,外祖母的离世,好似抽走了他大半精神。
可他还是依旧不改规规矩矩,为我这唯一的家人着想,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看从旁有他人在,每一句话都要斟酌再三。
一夜之间,他仿佛更苍老了,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深邃而情深,仿佛藏着无数的故事。
他望向灵堂中央的祭桌,眼中闪过一丝柔情,缓缓着说:“臣妻一生简朴,不喜奢华,这些物品都是她生前珍视的,尤其是那本经书,她常常念诵,说是能带来心灵的宁静。”
“太傅,与温老夫人的感情,一定很好吧。”我便由着他,藏住了那份无法言喻的亲情渴望和苦楚,轻声问道。
“是,“外祖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年,臣同她定情时,其实是怯弱的,我们虽自小相识,但臣身材矮小,相貌凡凡,从未奢望能娶将门之女,还是最小的嫡女,总觉自己何德何能啊……”
“太傅实是谦虚了,您是大德大才之人,怎会配不上温老夫人?“我不解着问。
“哪里配得上,臣也不是一开始就登得上太傅之位的,不过是寂寂无名有些小才的男子罢了,还是个庶出,“外祖父的声音逐渐沉浸在往昔的记忆中,自嘲地笑笑,仿佛那段岁月又在眼前展开:”那时,夫人与臣不过是幼时玩伴,只得称兄道弟,对臣没得半点男女私情,臣是一丝一毫都不敢奢望,直到……”
“直到?”
外祖父的表情倏然落寞,又款款道:“老先帝在位时,世间一度盛世升腾,但所谓盛世,常悬于天子,悬于忠臣,所以这世间也不是全然太平的。臣还记得那一日,突闻温家老将军战死未表,夫人原配郎权衡利弊趁势退婚时,夫人神情凄凄寻我,问我可敢娶她?”
“所以,太傅就应了?”
“是也不是,”外祖父抚着那张合婚庚帖,上面的字是手写的,他浅浅地笑:“我知是她是赌气,不敢全然答应,但也为她难受,心中早已一万个‘我愿意’了,只是不敢张嘴,就问她要不要我帮她讨公道,想去帮她揍那负心郎。”
“可……她不允我去,说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讨什么公道?就问我愿意愿意与她结为夫妻,共度余生,反正她被悔婚,名声已毁,不在乎爱不爱的,她真是,说什么傻
话啊。她不知那一刻,我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早已誓要用我全部的努力,给她一个应有的地位和尊严。”
外祖父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仿佛回到了那个决定了他们一生的时刻。
夜风吹得灵堂的白布轻轻摇曳,灵堂的角落里,一盏孤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沉香的清幽,那是外祖母生前最爱的香气,如今在这灵堂中缓缓弥散,仿佛她的灵魂还在这里回应着。
“臣便没有犹豫,立刻对她说,‘我愿意’。“外祖父回望了一眼白布,继续缓缓道道:“她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了我。那一刻,我知道,我需得护她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