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荡长空,大妖振翅遮天蔽日。
它的视线向下,将巨城门口的场景尤其是那位骑着黑马的年轻人深深映进脑海。
长唳一声俯冲进入王庭的范围,庞然的影子渐渐缩小,除了生铁般的翎羽上有可怕的灵脉流转之外与凡类几乎相同。这是头神禽大妖,战力强横异常,修行者通常避之不及。更何况这头大妖由王庭饲养,是王庭浮雕鹰与蛇的鹰的象征之一,血液里流淌着大鹏的血脉。传说中成长到可怕程度会接近其先祖,全身覆盖黄金翎羽。可翼拢天云,爪碎九霄。
不过这头大妖没有注意到地上的年轻人抬起头,视线落在它离去的方向,漆黑瞳仁幽深。
化小的神禽飞过排排阁楼,最终抵达王庭中心的塔楼天台,稳稳当当地停在男人横放的手臂上。
“辛苦了,金媚。”
“无事。”被称作金媚的神禽摇头,“不过你为何如此相信那个年轻人?那匹马妖都比人来的厉害,一天功夫横渡大漠,那般神速我追赶的也不算轻松。”
“对,瞧我这记性。”男人懊恼地拍头。
“你刚回王庭不久便派你出去,还没来得及与你讲述那年轻人的事。”
男人一边抚顺神禽的翎羽,一边道来他秘密收集的情报。
“负剑的年轻人,伴黑马,行走大地斩阳神。”听到最后,神禽低吟。
“以及,他在追寻某个东西。”男人说道,“与我们相同。”
“与我们相同?竟会与我们相同?”神禽的声调尖锐几分,“这片世界要发生的事隐秘到我的先辈对此都讳莫如深,也只有那些古老的祖们才有资格知晓,他却在追寻?当真如传闻所言是个年轻的皇者?”
“没有灵脉,十年前是个凡人,在小永州的莫汝城朱家做小厮。所以他不可能是皇者,也不可能有可怕背景,所以我才好奇他为何会知晓此事,甚至……”男人语气一顿,看着天边最后一抹光彩消失,大漠寂静,陷入无边黑暗。
“他确认会发生此事,并对此毫不避讳。”
这件事亦如黑暗的来临,不过现在九州还处在黄昏罢了。
“殿下,客人进殿了。”侍从躬身传话。
“知晓,我去见他。”
男人转身,这才迎着阁楼的琉璃灯火大踏步离开塔楼天台。神禽稳当地抓在他的肩头,像两头血气冲天的魔神并肩而行。
…………
王庭主殿。
琵琶压横笛,美色压琵琶。袖裙如云,恰应大漠边的冷月。
披着薄纱的女子眉眼剪秋水,衣着勾勒诱人曲线,两三个一行端来美食佳肴。
白色薄纱与古铜色的肌肤造成很强烈的视觉冲击感。她们是王庭外交的杀手锏,任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被罕见的异域风情迷得找不着北,于是很多事情在美人与酒之间谈下,过程比外界人们想象的轻松许多。
但这次美人们迎接的不是某国特使或者权贵一类,是位年轻人,坐在整个大殿唯一的客席上。
风尘仆仆,泛黄的衣摆缝隙里还有随他饮酒动作落下的沙石。
唯一的客人在欣赏大殿里的浮雕。
穹顶为圆弧,彩绘有升腾的佛陀,往下是四根主要承重柱,雕刻浮云花纹。这不是关键,这座大殿最显眼的在李熄安眼中从来不是酒或美人,是他对面王座后的两座巨大石雕,高度触及大殿穹顶,一者人身鸟面,羽翼特意镶有黄金,其手持多齿利剑举过头顶,仿佛下一刻便会力劈而下;一者人身蛇面,面上鳞片乍起,眼瞳以罕见翡翠雕琢,手臂拖着残月弯刀轻放在地。
“此乃迦楼罗与阿难陀龙,吾等先祖。”洪亮的声音在高处响起。
李熄安收回打量浮雕的目光,转而落在声音来源处。
是个高大男人,眼眶深邃,鼻梁高挺,肩膀停着头神禽。李熄安注意到男人的眼瞳是漂亮的翡翠绿,与那座人身蛇面的雕像相似,肩膀上的神禽翎羽边缘呈现黄金质感,应是另一边的人身鸟面雕像的后裔。
他阔步走来,在李熄安对面坐下。
瞥过李熄安桌前几乎没有动的美食佳肴,抬手驱散了大殿内的所有侍从,那些美人领命后动作迅猛,根本不像寻常女子该有的身手。比起侍女,说是王庭精心培养出的披着美人皮囊的毒蛇更准确。就是不知道以前坐在大殿寻欢作乐的使臣们知晓自己在蛇窝里肆意,该是个怎样的表情。
“看阁下并非喜爱享乐之人,如此吾等就开门见山了。”
男人坐在对面桌上,上半身笔挺。他的肌肉绷紧着,这不是过去谈论的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他的神经高度集中,高度集中的信号传达至身体带动全身肌肉骨骼,以至于他此刻的呼吸都携带出微弱的灵。这些都是高度集中的特征,就算下一瞬间让他以命搏杀,这个男人也能拿出十二分的力道。
“阁下在寻找某种东西,关于九州的将来,对么?”他的牙齿微微打颤。
“九州即将坠落,我在寻找原因。”与男人的状态相
反,李熄安的很平静,全身都是舒缓的。
翠绿眼瞳猛缩。
“您……真的知晓这件事。”王庭之主,却用尽浑身气力吐出这句话。
“知晓。”
“十年路途,你是唯一一个与我提起这件事的。但你并不比那些宗门的老怪物强多少,他们茫然无知,你却知晓,为何?”李熄安抬眼,眼底不知何时浮上些许金色。
“吾等祖上还活着,至今仍然屹立天地间。他们最后一次回到故土,为吾等透露了这件事。九州的至尊们在动手,要从九州斩落出小世界,选中的皆是顶天立地的道统。其中的部分名单我有听闻,那些道统的祖在真一境中是无可撼动者,屹立不倒。”
“你们的祖先又去了何方?”
“不知。”男人的言语间有些苦涩,“他们说要去征战,这方天地虽要坠落,可仍要为此血战,祖先们背负了誓约,宣誓永不离去,征战至死亡,流尽最后一滴血。”
“所以这方天地已经没有祖的存在了,祖之上的更是不见。很容易明白至尊们开辟小世界在为九州留存火种,至尊们的眼光不会出错,若是有朝一日九州能再度崛起,他们会是新天地的引路人。”
新天地的引路人?
李熄安想起了昆仑遇到的那众古修士,内心深处扭曲狰狞,视人命为草芥,这种东西能被至尊选中作为下一个时代的引路人么?
但正如男人所言,至尊们不会出错的。
就如西王母这种生命,难以想象他们会看不清人心。
“听说过一位祖的名号吗?”
“请说。”
“竹篮采魂上人,可曾听闻?”
“真一境中少有的立于顶峰的存在,他的道统是被至尊选中的道统之一,吾有印象,不,应该说根本忘不了。吾等先祖曾经去寻找这位上人好言相劝。”
“劝他留下?”
“劝他离开。”
“竹篮采魂上人是大善之辈,不仅一身道法通天彻地,其品行毋庸置疑。他想与吾等先祖一并立下誓约,去征战。是吾等先祖相劝,其中甚至有昆仑那位的影子。”
西王母……李熄安沉默了。越往深处问,他越发觉得惊恐。九州中斩落的小世界是以道统为根基,选中的道统无一不是品行修行皆上乘之辈。但他经历了崛起,在祭坛中与竹篮采魂上人的化身厮杀,又在昆仑遭遇满心贪婪蔑视的古修士。这让他如何相信九州道统的祖们皆是顶天立地的伟大存在。
“阁下?”男人轻唤,将李熄安从沉思中唤醒。
“吾等一直希望能帮到那些伟大存在,他们太骄傲了,同时太在乎九州众生,不愿告诉众生即将来临的坠落黄昏。就如吾等先祖一般,想为这方天地阻绝一切外敌。以至尊们的手段,没有必要强行抬起这方天地,他们有更好的选择,星海如此宽广,怎会没有至尊的居所?但他们不愿,骄傲又固执。”
“所以现在的九州,尊祖们不存?”
“不存。”
男人几次欲开口,可话语最后停在喉咙里。
“但说无妨。”
“您……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
“只是问这个吗?”
“吾等知晓的只有这么多了,愿意为您尽些微薄之力。您的思路是正确的,而若想知晓更多,世间没有比昆仑更合适的地方了。”
“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啊。”李熄安轻轻一叹。
“什么?”
“无事,多谢殿下相告。”
“吾等才是应该道谢的那个,您行走大地为了这方天地,吾等却只能留在王庭,连先祖都无法帮上分毫。”
“九州生灵是生灵,殿下的子民就不是九州万千生灵之一吗?”李熄安说道。
年轻人重新带上斗笠,提剑,起身。
“告辞了殿下。”
男人抬手想挽留片刻,却发现没什么好挽留的,对方是行走大地的行者,追寻九州的叩问人。他能留此人在王庭言语已经是莫大光荣了。
“告辞!”他沉声,声道万钧。
他与他肩上的神禽目送李熄安离去,看着提剑的年轻人在琉璃灯火下身形渐远,灯火像在他身上披了件霞光彩袖。
跨上黑马,年轻人最后回首道别。
那惊鸿一瞥中是金色的烛火,遮掩了灯光、冷月以及人世喧闹。让男人脑海中如巨锤击打般“嗡”了一声。有个名词在他嘴中止不住蹦出,可分明他不知道这个名词的含义,也从未认为离去的年轻人能与这个名词挂钩。
“至……尊!”
“你说什么?”他肩上的神禽疑虑,在它的印象里王庭之主不会这般无缘由地道出那个恢宏古老的名词。
终于,男人还是遵循本心低吼出来,一字一顿。
神禽听得真切。
“他是至尊!”
…………
此去昆仑,李熄安用了五十年。
马妖还挺精神的,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