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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蝴蝶

第16章蝴蝶

杨明桢,字庭栋,北直隶河间人。平心而论,其才干胆识确是非同寻常:庶吉士散馆后被外放到凤阳做知县,初出茅庐便做下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往小里说,这件事振动了朝野,王爵宗室被废黜者过百、往大里说,给朱明王朝真真续了几十年国祚。

凤阳是太祖故里,龙兴之地,地位自是非同寻常。洪武七年设府,属于府县同治,因此,凤阳县,也可以叫做凤阳府。

所谓府县同治,说白了,就是知县上面再加个知府,行政级别上去了。理论上知县处理完一件事要上报知府,可凤阳县就是巴掌大那么块地方,除了满足一下内心超级自卑的太祖爷的虚荣,实际上没啥必要。

到这里做知县,不算美差。

知府大人那里才不会操心凤阳县鸡毛蒜皮的七零八碎,只要保证太祖爷祖坟旁的大树别被雷劈了、山门影壁别被洪水泡塌了、黄鼠狼狐狸兔子别在哪个坟头上打洞……风水龙脉问题可是事关千秋万代的头等大事。其他的,接待下过路公干的文武官员拜谒——太祖爷规定,只要官员公干,路过凤阳就必须去谒陵,当然,不是公干路过你最好也去拜一拜,否则……嘿嘿,你懂得。然后就是逢年过节自己再去拜拜坟,就算圆满完成最主要的任务。府尊大人当然还有其他要务,比如亳州、宿州、虹县(今天的泗县)、寿州、盱眙(音“虚宜”)等地,都被划在凤阳府,府尊大人处理那些地方公务的积极性要大得多。县里,哦,好吧,也就是凤阳府的具体问题都是一推六二五地交给知县处理。

俗话说,灭门的知府破家的知县。也有灭门知县这一说,意思差不多,反正就是只要他想,说你是黑社会,你这家就算完了、更狠的,报一个“谋逆”的罪名上去,你全家都活不了!这是形容官员权力之大、官威之不可犯。

自古皇权不下乡,大天朝的圣天子,行政上只管到知县这一级,再往下,就要靠缙绅阶层、宗族势力来维系散沙般的基层乡里社会秩序——换句话说,知县,便是普通老百姓世界里最大的权力尽头,因此,也叫“一方父母”——闯了祸?爹负责打屁股、肚子饿得咕咕叫?娘负责喂稀粥。这两般责任都要知县大人一肩挑起,固有父母官之谓。

父母官是官场上的雅称代称,民间不这么叫。你想啊,有时候难免爹娘,甚至爷爷奶奶告儿子、孙子忤逆不孝,祖孙父子并排跪着,一齐冲堂上磕头一齐喊“父母大人”,难免乱了辈分闹笑话,所以民间干脆送了个至尊无敌的称号:县太爷——无论你是啥辈分,总之是你太爷爷!还有比太爷爷权威更甚的么?乖乖听话吧。

这是普遍现象,几乎没有例外。

几乎没有不等于完全没有——例外就是凤阳知县杨明桢。

杨明桢一开始过来接任时还有点忸怩。初涉官场,总觉得自己抢了前任知县的饭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没想到交印的那位严直卿大人简直是兴高采烈,见了自己那个热情劲,就差拥抱亲吻了!拉着他脚不沾地地各处府库飞奔一圈,以近乎光速完成清点交接后就不见了人影。等杨明桢想起来离了京师饯别时,有朋友说过——朋友也是听其他人说的——新官要找乡绅为前任做些万民伞、让里正通知家家户户挂面镜子当街摆碗清水(取清如水明如镜之意)、再组织场父老弄个拦轿扒靴子等传统流程仪式的时候,班头顾阿义一脸坏笑地告诉他:别费事了,严大人全家这会儿已经快到临淮了!闻言杨明桢不禁感慨万千:想不到严大人竟然清廉无私不计名利如是!

等杨明桢看到堆积如山的陈年累案的卷宗时,这份感慨变成了疑惑,有些想不明白:清廉无私应该与勤勉操劳连在一起啊,这阵势,怎么有点不对劲呢?莫非,严大人淡泊名利的同时也有些懒漫,这是师古效法竹林七贤么?

于是杨县撸起袖子开始看卷宗,越发觉得奇怪:大多数案子,是非曲直很容易判断,其中更有些,处置起来也简单,就是两三句话加乒乓五六抡几板子的事,严大人为啥压着不处理呢?经过县丞、主簿和顾阿义的逐一指点,杨明桢逐渐明白过来:严大人哪里是懒漫,不计名利更是谈不上,简直就是个溜肩膀啥事儿都不担的大滑头!

这凤阳县是太祖故里,拐了七八道弯的朱家亲戚自是不少。当年太祖爷端个破碗流浪四方讨饭时这帮人固然一个都见不着,等登了大宝,三姑婶四姨娘五叔伯六大爷等便如雨后的狗尿苔一般咕嘟嘟冒将出来——别看破衣服上五颜六色的补丁迎风飘曳,贼眉鼠眼的长相也五花八门,都得算皇亲国戚!

太祖爷的暴发户心态地球人都知道:大明朝就是朕老朱家的!姓朱的就是国姓,斜麻麻地都得给朕供着!一两百年下来,这帮家伙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自己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份,知府大人都得让着些,更不会把七品知县放在眼里,此其一。朝中落了势的勋贵、失了宠的太监等,自知无力回天,往往也都要求来守皇陵,各有各的小算盘:有的是向圣上表忠心求保命、有的是变相宣告退出党争养老、有的则是想隐忍一时等待机会东山再起……虽在朝中站不住脚,但瘦死的骆驼永远比马大,这帮人在京师门生故旧可是不乏其党,别看一个个窝在凤阳这么个小破地方,依然是谁都得让他三分!此其二。

——他们之间直接或间接的矛盾纠纷,严大人根本不敢管,也管不了,去找知府大人就一句:“你我食君之禄,自当秉公处理!”所以一律采取拖字诀,拖到来个顶雷的,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初入官场的杨明桢并非世家子出身,老爹只是个秀才公,小杨同学可算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种草根阶层中的幸运儿典型代表。在翰林院的几年,世家子们的各种小圈子,和他们这些草根的小圈子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像李玉庭一样,从没有人私下传授给他任何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和经验,满脑子都是圣贤书上那一套克己慎独忠君报国的远大抱负。

不过他的命比罗咏昊还是好些——老罗,哦,错了,当年还是小罗,脑瓜比小杨同学活络得多,但座师那一党惹了麻烦,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致仕回家是最好的结局,于是小罗被一脚踹到神木县喝西北风,每次“大计”都被人忘了、多少年没人搭理也就顺理成章了。没有什么后台靠山可同时也没人想弄死的小杨同学则兴致勃勃地向凤阳县,这个外表冷漠内心滚烫的宁波猪油汤圆(那时番薯还没从南洋传过来,所以小杨同学不知道有烫手山芋这一说)一口咬了下去……

说实话,等杨明桢把凤阳府的险恶形势琢磨明白大半,心里并非没有怯意,脑海中妥协还是坚持两股力量在此消彼长地争战。一方面,从小接受的教育,尤其是爹给自己起的名字,无时无刻在提醒他要坚定操守、另一方面,理智也在告诉他,现实和圣贤书的大道理之间确实存在着一道只能意会然却不可明说的鸿沟。

桢,是一种硬木,多用来做垒土墙的桩子。“庭栋”这个“字”,更是代表了父亲的期望。古人的“名”和“字”,并不是随意瞎起的,二者之间需要有某种关联——否则,明眼人一眼便能知道:这“名”和“字”是胡乱按上去的,至少起名字的人没受过什么教育。

比如说:

刘备,字玄德。“备”,有“周到、完备”的意思,“字”里面的那个“德”,呼应了名里的“备”;张飞,字翼德——“翼”,呼应了“飞”;关羽,字云长——“云(天)”呼应了“(振)羽”;岳飞,字鹏举——“鹏”当然要“飞”……

宋朝以后,讲究更多。一般念过书的人家,名大多是两个字,除了在宗族里面的辈分可以一目了然,也可以兼顾含义和寓意期望。单字名则大多是武将或普通百姓出身——他们没那么多臭讲究的酸毛病。

称呼也有讲究。“名”,在一般情况下是不能随便叫的,除非是上对下,而且很严厉、很正式的场合。比如,科举及第,官宣时可以直呼其名;再比如宣布罪状、罢官等场合。同辈之间,或者上级对下级表示亲切时,都要用“字”来称呼。

举例。

“杨明桢,你可知罪?”这里要用名称呼。

“庭栋兄好雅兴!”这里同辈称呼要用字。

“庭栋啊,老夫有句话要嘱咐你。”这里长辈表示亲切,也用字。

这么说吧,就算斗得你死我活的关系,讲究人也不能直呼其名:“曹操,我与你势不两立”,这样的话绝对不能说,谁这样说话就是没文化,自己跌份儿;相反,“曹贼看刀”,这样说没毛病、“曹孟德,你狼心狗肺!”这话也算骂得得体(操的意思是操守,后面的德字有对应关系)。

下对上,不能称名,更不能说字,要加尊称:“杨邑宰(县令的尊称)有令……”,恩,这是师爷的口吻、“杨太爷让俺给大家传个话……”,一听就知道,这是班头里正常说的。

也可以用出生地或籍贯代指:“您此话莫非指的是杨河间?”当然,用地名称人比较中性,主要是关系比较远的人用。这样相称,可以表示内心亲昵,也可以是贬义。比如后世的李鸿章,不少人用李合肥相称、袁世凯则叫做袁项城。

言归正传。

新任凤阳知县杨明桢正在天人两难,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和大明的时局。

一只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引发了千里之外一场席卷神州的巨大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