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二章摧锋
如果对手是披甲的重装步兵,百多步的距离,专业弓兵可以射出十几轮羽箭——身上穿了几十斤铁谁也跑不动,为了保存体力只能缓步推进,到阵前十几步即将接敌时再开始冲锋;阿蚱怯的绝大部分苗兵几乎都是无甲,在距长捷营两百余步时便开始疾冲,速度自然要快得多,仅仅几个呼吸间便逼到了阵前;长捷营的战兵们大多是刀盾兵和枪兵临时操弓,尽管孙杰治军有方,他们毕竟不是专业弓手,这段时间只来得及射出三四轮箭支。然而,步弓对无甲的伤害性是致命的,就是这三四轮射击,苗兵们便有二三百人被射中,哀嚎翻滚着倒在地上,继而绊倒了后面更多的人。
逼到阵前的苗兵们被盾墙阻住了,一支支从大盾缝隙里探出来的长枪让小小的军阵像一只浑身乍起长长利刺的豪猪,即使是头饥饿嗜血的雄狮一时间也无从下口。被后排拥着收不住脚的苗兵惊恐地眼睁睁看着对面闪亮的枪尖向前一送、枪杆一拧、再往回一抽,身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同伴便软绵绵地倒下去,紧接着自己也感到小腹一凉……暂时没被长枪戳中者狠狠撞在大盾上,徒劳地挥舞着手中的苗刀向前砍去、从大盾的间隙里盲目地捅过去,然而,即使勉强能够到对方的臂甲或胸甲,伤害性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相反,相邻的两面大盾狠命一夹,伴着惨叫声,持刀者那条毫无保护的小臂往往便“咔嚓”一声被生生夹断!
冲击的动能也让长捷营两百人的单层盾阵向后微微一挫。不过,这种盾阵本就是为了硬刚重甲步兵集群的冲锋而设计——当然,面对重甲集群时盾阵会有二至三层甚至更厚——饶是单层,长捷营也绝不可能被无甲苗兵一冲而破。前排的甲兵们低下被铁盔保护的头顶猫着腰侧弓步用肩膀和整个身体死死撑住大盾,为后排实施反击的战友们提供最大范围的保护,一百五十名长枪手一下又一下将手中的长枪向前用力捅去,为身前的战友减轻正面压力,最后面的一百五十名弓兵队则好整以暇地分作“品”字形三组,最大的一组当前,两个小组守定侧面大车,持续半张弓抛射,给敌人的后队进行不间断的杀伤。在盛得功的大车旁,一百五十名刀盾兵已列队完毕,静静地等待命令。这是孙家军著名的“摧锋队”,将近两百年来孙家军中一向由亲卫营官自领的精锐中的精锐,专为克制敌将的家丁和亲卫队,平日散在营中做各果的骨干,遇到劲敌时抽调成军。苗兵逼到阵前时奉令弃弓成伍,此刻被盛得功扣在手里做预备队,将在最关键的时刻投入战场。马队的甲骑们此时已将虚张声势的马刀纷纷换成挂在鞍旁的骑枪,利用速度优势在军阵两侧往复驱驰,将聚在一起的苗兵战团冲成威胁小得多的散兵,没有成建制长枪兵保护的苗兵们一个又一个惨叫着被戳中,倒在尘土里翻滚……
有长捷营在前面顶住了伏兵的第一轮冲击,刘超定了定神,迅速指挥手下的两个战兵营在阵后拉出两道防线,把辅兵和随军辎重保护在阵中,随即又抽调了一些长枪兵配合长捷营协守侧翼的大车防线。站在阵中大车上的盛得功向刘超点了点头致意,刘副帅颔首回礼的同时感激地一笑,双腿一夹马腹来到车前,与盛得功并肩而立,嘴里由衷地夸赞道:“盛将军带得好兵啊!”
论官秩盛得功比刘超差了两级,急忙抱拳谦道:“末将不敢当!俺家大帅常说,这几年贵州不失全靠刘帅虎威。”
闻言刘超面上一红。与张芳之流相比,自己的兵绝对可以算敢战的强军了,刘副帅也确实每每有些顾盼自雄的意思。但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见到长捷营的这番表现,刘超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下,很快得出结论:若是野战真动手,自己满编的五个营合在一起也未必够盛得功这一个营吃的!装备好、敌境行军时每个战兵配一名专门背甲的辅兵,嗯,这是久得圣眷,人家阔气惯了;行军时寂然无声、披甲列阵时不张望逼近中的敌军,好吧,这是孙大帅治军严厉,刘副帅相信,若是用皮鞭军棍打上几个月,自己的河池兵也能做个八九不离十;然每一名战兵,不论是刀盾兵还是枪兵都能开弓射箭达百多步远,这便绝不是一般的营兵可比的了!尤其是临敌成阵,七百来人可不算少,马队前出扰敌、拖倒大车布置侧翼防线、盾墙与枪兵和弓兵队的默契配合、那一小队沉默的刀盾兵身上冒出的凛然杀气……刘超深知,不付出多年日复一日严格训练和残酷实战血与火的磨炼,这一切绝做不到流水般自然!
文人都喜欢浪漫的夸张,在他们笔下,各种阵法被描绘得活灵活现,运转起来更是鬼神束手威力无边。然而实际上则完全不是那回事:一方面是敌人不可能配合你什么出生门入死门按你留出的通道走,更重要的,当兵的九成九都是文盲,又没有上帝视角,己方的各个小队绝无可能完成纸面上看来爽到飞起的花式走位,面对A过来的敌军能做的要么是正面硬刚,要么是转身逃命——所谓的“阵”,无非是主将根据自己对战局发展的预判,提前把各个战斗群布置在适当的地点,并在适当的时间将他们投入战场而已。
眼下盛得功摆的小阵类似于防御阵型中的空心方阵:两侧的大车防线可以最大程度节省兵力,车后便是长捷营的弓兵,试图攀爬过来的苗兵只要一冒头便被弓箭几乎顶着脑门直射下去,再加上刘超的百十名长枪手,足可以支撑很长时间、后面有两个营的战兵,长捷营只需要专心对付正面即可,外面有马队袭扰,阵内还留了一支预备队可以随时趁隙出击!
若是出其不意的伏击战,将近三比一的优势兵力下,胜负不难预料,那帮汉狗难逃全军覆没的下场、然而被明军的斥候发现,伏击战变成了硬碰硬的正面野战……好吧,尽管大家要先跑上六七里,阿蚱怯还是有足够的信心会击溃这帮河池佬、然而没等交手他便发现,对面的明军非同一般,完全不像自己熟悉的老对手!一轮又一轮的羽箭漫天洒下来,几百号族人就倒在了地上,难道,超过半数的汉狗们竟都是弓兵不成?正常情况下,明狗们的弓兵也就占一成多些而已,阿蚱怯心里轻蔑地一笑:你们带那么多弓兵,就不怕咱们砍到跟前么?等前锋撞上明军的阵线,整个攻击势头竟被牢牢地遏止,阿蚱怯心里开始发毛了:空中的羽箭明显少了许多,说明很多弓兵加入了防守,但……仅仅一道也就两百来人的单薄防线,就这样硬生生扛住了上千人的攻击半步没退,这帮家伙究竟是什么人?那一小群往来如风的甲骑更是厉害,人数虽不多,每一次冲杀都把攻击阵线搅得狼狈不堪……姓刘的汉狗哪里来的这等强军?
所有伏兵中,连同阿蚱怯在内,只有两三个头人首领有坐骑,各被百多名亲信拥着在阵线后方督战。这几员苗将自然早就引起了长捷营甲骑的注意,然而骑兵利在开阔地带奔驰突击,谁也不能贸然冲过去陷在阵中。心中惊疑不已的阿蚱怯驱马向前抵近观察,亲信们依然把他保护在中间,那些精锐甲骑依旧突不过去。
来到战线几十步远近,阿蚱怯看得更清楚了,在明军的盾墙前,苗兵的尸体重叠交错,已堆起一道几近半人高的尸墙,反倒给汉狗们又提供了一道额外的防护:苗刀更加够不到盾墙,而这点距离对长枪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优势!
为了更全面地观察战局,阿蚱怯踩着马镫立起身来向远处张望,果然被他发现了机会:明军军阵的正后方只有两排长枪兵防守,其后便是臂缚小圆盾的刀盾兵,不少大盾还都散乱地堆在辎重大车旁边!阿蚱怯立刻叫喊起来,双臂一张一合地比划着,指挥苗兵们从两翼向阵后包抄……
盛得功估计,此刻苗兵的损失应该已有七八百人,打了这么久,进攻方的士气开始低落,体力也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用摧锋队发动一场逆袭,应该不难将当面之敌击溃。然毕竟对方兵力占绝对优势,披甲冲锋追不了太远,若是不能一鼓作气,苗蛮们跑上一阵,还会再次聚拢,战事仍将继续陷于胶着……好在刘副帅看来态度已转化了好多,他的兵很多都是皮甲,到目前为止也没有遭遇太多攻击,体力应该保持的不错,正在捉摸着跟刘超说出自己的想法,阿蚱怯的一番大呼小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马上改变了主意,眼睛盯着阿蚱怯,与身旁的刘超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刘超闻言二话不说,挥手唤过来自己的几名亲兵马卫,散在盛得功的大车前,一个个挺直了腰杆,把盛得功掩在身后。盛得功从自己的亲卫手中接过铁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铁骨破甲箭,深吸了一口气侧身而立,甩了甩胳膊满引铁弓,从前面甲骑的盔缨缝隙里向阿蚱怯瞄去……
“伏!”刘超一声令下,几名马卫同时将上身向马颈上一趴,“铮”的一声弦音,盛得功的铁箭破空而出!
阿蚱怯身上着了一袭铁锁甲,七八十步的距离普通步弓自然无能为力,但盛得功射出的是带三重倒刺的铁骨破甲箭,不仅要重得多,距箭簇约三寸处的一对倒钩更是能起到平衡飞行的作用,远距离射击的准确性大大超过普通羽箭;箭簇也不是普通的锥状,而被设计成棱形,每个棱面的中间还有道浅浅的血槽,中的后受创者血流不止,即便不是要害,若不立即施救,也会失血而死!这种箭制造工艺繁复,尤其要考校平衡性,验收时要在一块平整的木板上竖起,箭簇向地,双手搓动箭杆,箭支要像陀螺一般能够平稳转动无碍方算合格(倒钩的配置如果失衡,转不了一两圈便会歪倒)。在完全依靠手工的年代成品率极低,因而每支箭的造价高达一两官银以上。换言之,即便是一名马兵精锐,哪怕理论上,每月的军饷也买不起两支——这种箭,是专为狙杀敌军主将而造!
破甲箭当胸而入。
巨大的冲击力教立在镫上的阿蚱怯的上半身猛地向后一折,三重倒钩尽没入体,沉重锋利的箭簇竟在其后背破甲而出!
某种意义上来说阿蚱怯是幸运的,他的死亡发生在一瞬间,痛苦比大多数苗兵要小得多。
阵前大部分苗兵都在望着大声下令的阿蚱怯,众目睽睽之下主帅阵亡,一霎时所有人都惊骇得呆在当场,后面的人纷纷住了脚,最前排的苗兵开始不自觉地向后退却,与此同时,明军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
鼓声激昂。
长捷营小小的金鼓队擂响了牛皮战鼓。听到鼓声,枪兵们齐声呐喊,将手中的长枪齐齐用力向前一送,逼开了眼前最后的几名敌军。前排的盾兵们将大盾倾斜往尸堆上一靠搭成踏板侧身让开通道,摧锋队的锐士踏着敌人的尸体虎吼着跃下,手中的钢刀舞出一道道刺目的寒光!
盛得功转向刘超一报拳,正要开口,刘超抬手止住:“盛家兄弟,刘某省得!”随即长刀向前一引,“儿郎们,随本将破敌!”众亲卫家丁发一声喊,拥着家主纵马向前,身后的两个战兵营在各自营官、队官的带领下争先恐后大呼小叫地向惊恐万状的敌人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