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六章追击
张芳的尸身早已在雄所则溪的大山里腐烂,但他在响水河与六冲河交汇处南岸搭起的那座倒卖军粮的转运场还在。不仅在,而且此刻人头攒动,忙碌异常。从毕节逃出的水西族众扶老携幼带着坛坛罐罐向织金方向蹒跚行去,与其相向而行的则是大队的粮车粮担,粮担都上了船,粮车则直接被推上临时用河舟搭起的浮桥,径直运往北岸。
安邦彦忧心忡忡地向西望了望:“阿哥觉得那个汉将多久会追上来?”
“再快也要三四天吧。舟筏都在阿哥这里了,汉狗们只能走官道。车勺领了人在道旁林子里埋伏着,得空就会滋扰下,已把明军追击的马队挡回去了,他们行不快的。咱们得信也便当,至少有一天的预警时间。”奢崇明口里答着话,但脸色阴沉得很。
安邦彦琢磨了一会:“阿哥,咱们在这里设个伏如何?那汉将再厉害,你我两部六七万人,拼掉一半,总能吃掉他!”
“不可!”奢崇明想都没想地截道,“阿哥这几日在船上想过了,行不通的。咱们人多,但这里地方不够,要展开就得在沿河拉开十几二十里。如此之远的距离,各寨之间的配合协调全靠信使的两条腿联络来不及。那孙杰治军确实有一套,发现中伏定会各营各自结阵,汉兵们有甲有盾,都能守上很久。更重要的,他们有金鼓旗帜号炮烟花可以相互联络,一旦发现咱们的破绽就可以彼此配合出击,很容易把咱们各个击破。”
“那……将他们引到开阔地呢?”安邦彦继续追问道,从奢崇明口中他早已知道孙杰是第一劲敌,故而一直存了豁出家底也要先解决掉的念头。
“也不行。这帮明狗们有炮,很多炮。发现中伏,不等咱们围上去,那些炮便都能架好。他们的弓兵也厉害,在成都阿哥就吃了汉狗弓兵的大亏……唉,不说了,总之,开阔地更打不得。及时联络是咱们的短处、没有铁甲火器也是咱们的短处,这股明军不同其他,跟他们硬拼不得。”奢崇明又摇了摇头。
安邦彦有点赌气道:“照阿哥这样说,无论如何咱也打不过,那干脆就降了等着被千刀万剐了?”
奢崇明笑了:“阿哥说战场联络、火器都是咱们的短处,但咱们也有汉狗们不及的长处啊!”说着话,将深邃的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这大山,便是咱的长处,咱的朋友,咱的家!把他们引到大山里,铁甲是累赘、火器用不上、只消隔一两个山头,金鼓旗帜便都成了废物,那些汉狗,在林里谁能跑得过咱的人?”
安邦彦眼神一亮:“阿哥说的太对了!打仗的事,阿彦全听阿哥的!”
奢崇明继续道:“根据永宁那边传过来的消息,现在咱们苗地有两路三股汉军。一股是西路追着阿哥的孙杰、东路是两股,刘超带了一两万人在鸭池、陆广一线;朱老狗带了成都卫劳顺的一两万人屯兵贵竹司、威清卫一带。”
安邦彦插了一句:“成都卫的兵马又分出来一半驻扎在贵阳旁边的龙里和新添两处。那里乐平司、平伐司几个头人虽表面上都投了明国,但他们安家饭吃了百多年,大家心里都有数的。朱老狗是个人物,这些事都知道,所以派了成都兵镇着,否则睡觉都不会安稳的。”
“哦?朱老狗分了兵?那更好了!”奢崇明闻言大喜,“阿哥把孙杰往雄所则溪的大山里引。刘超跟他没甚交情,以汉狗们的脾性,不跟他抢功给他拆台就不错了,又种了许多田得看护着,该不会豁出去家当都不要了帮他挡着阿哥。就算挡也不怕,金沙、水西、谷里都是阿位的人,咱们总能提前知道消息,避开堵截,把他们全引进大山里!朱老狗只带了成都卫那点人马,又分了兵,能镇着贵阳那一带都勉强,断不敢离开城。阿彦你这里出兵跟上孙杰,阿哥在前,你在后路,咱们把这最厉害的汉狗堵在雄所则溪的大山里!吃掉孙杰,再回过头来一起打鸭池、陆广,等刘超跑回贵阳,就又是一次围城!这次咱们死命打,把朱老狗捉了,便可以跟明国好好谈一谈了。”
安邦彦喜道:“好!便是这样!阿彦后天就出兵,先猫在鸭池对岸以著则溪的山里。阿哥你从水西驿那边往北走,明军要追阿哥,探马不会进山,等他们过去阿彦就保持一天的距离远远跟上。雄所则溪的老头人思定洲会帮咱们随时传递消息。”
响水河畔的官道上,大队明军在行军。每一个战兵营都把一个步队部署在最外侧披甲警戒,其他战兵们则轻身持械,保护着运输辎重的辅兵们。安云翱的几千镇雄兵也分成好几股,由各自的寨主头人领着混杂在各战兵营前后。
几十丈外林里一株茂密的树冠上,掩身在叶子里的车勺气恨恨地看着远处官道上的明军。埋伏了大半天便射倒了两个马兵,把追老寨主的马队吓退车勺很得意。但第二日开始,这股得意劲便被气恼取代了——明狗们摆出这副架势行军,很难再有机会偷袭。远了竹弓够不到,够到了也不能破甲;离得近了……摆藏和卜笼不甘心,偷偷靠过去,没等拉开弓就被队伍中的镇雄兵发现了!一声呼喊,这队明军立即止步,转眼间从头到尾一面盾墙便竖了起来,那些镇雄兵则吱哇叫着向二人的藏身处扑来……几个呼吸间摆藏和卜笼就被砍得稀巴烂了。
不过好在这样的行军速度会大大降低,车勺估计至少要四五天他们才能走到金鸡驿转运场那里。于是决定不再做无谓的牺牲,远远盯住他们就好。
孙杰没在部队里,而是找上官飞要了二十名马兵充当临时护卫,独自跑去赤水找罗乾象了——按照他的计划,刘超、罗乾象都需要做出很大的牺牲,刘超那边的态度不好说,自己跟罗乾象交情匪浅,所以决定亲自去一趟。
等孙杰把自己的想法说完,罗乾象有一阵没说话,孙杰忙道:“罗大哥,小弟不是以大帅的身份给大哥下命令,而是以兄弟的身份与大哥探讨这个办法是否行得,小弟知道要大哥放弃赤水确实过分,大哥不用为难的……”
罗乾象摆摆手止住了孙杰:“某不是为难舍不得,是在想行不行呢。若不是大帅兄弟,哥哥不是被奢贼当作炮灰死在成都墙下,也得被他暗算掉。以前哥哥只有一个小小的水脑寨,还早不保夕……不对,不是这个词,怎么说来着?”
“朝不保夕。”孙杰小声道。
“是呢,朝不保夕,这个词真好。”罗乾象赞了一句继续道,“现在哥哥有了永宁这么大一片地方,赤水城本就是大帅兄弟帮哥哥引走了奢贼才拿下来的,莫说临时放弃,便是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的?某在想,该如何才能教奢贼上当呢。嗯,就是这样。”
孙杰动容道:“大哥!”
罗乾象猛地一拍大腿:“有了!放火!这几天某先将赤水的粮运回永宁,把水滴寨的老胡叫去那里看着。然后隔上一两天就半夜里自己放把火,多放几次,消息就该能传出去了。奢贼定会以为这里还有不少余党,某的兵力不足压不住,大帅兄弟没跟着他反而去打水西贼,一定会咬钩来抢赤水的。某退回永宁,有那些炮,永宁没事。放火烧得多一些,奢贼进了城也待不得,守不得,大帅兄弟再从东面压过来,就能把奢贼打死。嗯,就是这样。”
孙杰大喜,重重地一报拳:“多谢罗大哥了!就是烧得太多,以后大哥再拿回来还得重建,要花费不少。”
罗乾象哈哈一笑:“白捡一座城还不是占了大便宜?再说,奢贼只要活着,罗某便睡不踏实。把奢贼打死,烧掉半个城也值呢,就是这样。”
为了防止半途被叛军截获,孙杰提前叫商师爷把自己的计划隔字誊抄成两份。计议已定,找罗乾象要了快船,派了两拨军使各揣一份从川南大楼山麓兜个圈子去贵阳找朱燮元汇报,自己则快马加鞭地赶回毕节追上大军。
明军的速度比奢崇明预判的要慢上许多。在以著则溪的山里猫了三天,安邦彦终于得到探子的消息:明军已到达转运场,正在南岸集结,大批辅兵正在四周砍树。这时安长老有些后悔:奢崇明把响水河里的所有舟筏搜罗一空,除了将部分好船驶向下游,又拖上岸藏了些,其他都被凿沉或烧掉了——该给孙杰留下几艘,叫他搭浮桥便利些!看样子,自己这三万多人还要在大山里等上两日以上呢!
不过,这是安长老最后一次得到探子的消息:明军的辅兵用很快的速度造了几只木筏,载了马队送到北岸。这支马队过了河便沿河一字展开,构成一道军情屏障,留下的眼线靠得近的都被马队捉住了。
安长老在山里又忍了两天,还是没见明军有任何架桥渡河的动作,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好像哪里不对劲,大大地不对劲!一面派人去联络奢崇明,一面整军出山,向响水河扑来。
北岸的马队远远见到大队水西军向自己开过来,呼哨一声,都上了筏子跑回南岸,然后隔着河对被响水阻住的水西军百般叫骂嘲讽……这回安邦彦算彻底明白了——孙杰根本就没打算过河,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去追奢崇明的永宁军,他却直扑织金,趁主力都被自己带到河北,去掏自己的老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