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章镇雄
因为朱燮元看到了王尔善断粮后从大方后撤时给朝廷的奏折:“乌蒙、芒部与安效良、奢崇明为安酋所饵,合四省之土司以抗我,我独以孤军撑持于危难中……”
在这份奏折里,王尔善提到了五股力量:乌蒙、芒部、安效良(乌撒)、奢崇明(永宁)、安邦彦(水西)。不过,显然王大人的结论与事实严重不符。首先,这场叛乱是奢安并起,王尔善认为奢崇明与其他人都是被安邦彦所饵,自然是大错特错。其次,除了安效良部,乌蒙与芒部并没有像乌撒的安效良那样举族皆叛,一两个寨子的人跟了叛军这个很可能有,但不能就此说整个部落全反了大明啊!当然,大祸临头,把敌人往死里夸大是大明官员们的一贯做法,王尔善自不能免俗;不过王大人虽也算亲临一线,但却并没有像朱燮元那样与孙杰、罗乾象并肩而战,周围都是张芳、解忠仁、陈其愚那样的人,因此,其认知还是浮在表面上,没有真正扎下去,各种误判和兵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安效良不必说了,安邦彦的死党,是奢安之乱的三号人物。乌蒙部罗乾象介绍过,是设白的娘家,安效良的正妻安氏无子,因为安效良与安位关系好,设白和儿子安其爵总是受安氏的欺负。朱燮元叫安其爵承袭乌撒土司,乌蒙全族便归顺了大明帮设白去抢乌撒,此刻已是盟友。至于最后的芒部,则……等等,怎么好像以前没听过什么芒部?
没听过就对了——因为芒部早已四分五裂成了一盘散沙,各寨子都是各过各的,好久都没有能够号令全族的领导人物了。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一个部落,芒部可以算名存实亡。
芒部是地名,同时也被用作部落名称。嘉靖年以后,那里设了府,于是部落还叫芒部,而地理上,那里变得赫赫有名——镇雄府!
之所以赫赫有名是因为各寨子间的乱战,乱成一锅粥那种——有人说,明廷取“镇雄”其名,也隐隐有“震慑群雄,你们都给我老实点别再乱打了”的含义。长达百年的乱战不能细说,否则会是一篇至少几万字的长文且与主旨无关,简而述之,不外乎几个亲族间为了承袭土司之职杀个你死我活。主要是陇氏家和禄氏两个家族,再加上大明的地方官无事生非挑拨离间,以及朝廷的乱点鸳鸯谱,百多年不停地打下来,偌大的镇雄府竟生生被折腾成无主之地——两大家族的人,连远亲带认的义子干亲,全死绝了!剩下的各寨,最大的人也不满两千,谁都没有号令各部的能力,于是鸡犬之声相闻各安其事,反倒落个清净。
张鹤鸣抚川时,孙杰偷袭毕节卫,便是取道镇雄府。大军过境,各寨主都知道若是倒向安长老纯粹是嫌自己命长,因此都是装聋作哑没人给安家送什么信,所以孙杰出其不意,毕节卫一鼓而下。
朱燮元孙杰等人在成都府商定的方案是一整套连环计:叫沾益陇氏和乌蒙两部去打乌撒、劳顺带了半数成都中卫的人马,又征发了万余民壮打了孙杰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入黔(孙杰放心不下,最后还是把亲卫营拨给了劳顺护送朱大人)、自率主力故技重施再次取道镇雄府给奢崇明的援军设伏、罗乾象领令伺机偷袭赤水卫……
最后,听完罗乾象对各部的介绍,再结合自己掌握的朝廷方面的各种信息,朱燮元琢磨了好一会儿,口里喃喃念叨了几句:“沾益陇氏、芒部陇氏、禄氏……”罗乾象刚刚想解释此陇氏非彼陇氏,被孙杰踢了一脚于是知趣地闭了嘴,朱燮元冲他们挤了挤眼狡黠地一笑,随手又扔出一颗好大的胡萝卜——给沾益陇氏又追发了一道正儿八经的公函:本抚听说镇雄府为陇氏袭封之所。本该择贤而立,然军务繁忙,你是陇家出来的,帮着找个族人承袭吧!
这个巨大、巨甜的胡萝卜当场就把陇氏砸晕了!以前时刻要担心小叔子安效良杀上门把孤儿寡母砍死,这倒好,不仅攀上大明朝廷做靠山,连八竿子打不着的镇雄府都让自己找继承人!天上还能掉下比这更美味的馅儿饼吗?!
陇氏二话不说,立即从并不充裕的手头拨出去五百人叫安云翱带了直奔镇雄,挨着个的找芒部各寨子联络,连许愿带吓唬地很是忙了一阵。于是,等孙杰率部过境时惊喜地发现,各寨出人出力,自称陇氏遗孤的安云翱已经率近四千芒部土兵集结完毕,等待加入官军一起去打奢崇明!
孙杰要的是借坡下驴当然不会点破,却也不会叫这些人参加什么战斗。虽然每个人都很骁勇,但对孙杰这样的将领而言,训练有素的部队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真打起来,一大群看不懂旗号听不懂金鼓命令的乌合之众反倒是添乱。而且,既然是奇袭设伏,孙杰并不打算跟永宁军来一场硬碰硬的消耗战。不过这些人还是帮了大忙:在大山里长途运输辎重装备,他们的效率比大明最好的辅兵还要高得多。到达斧劈峡以后,就在孙杰眼前,这些人猿猴般地攀上各个山头,几条粗粗的绳索扔下来,二十几门崭新的小铜炮连同炮车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就全部安放就位了。
挖沟建垒搭拒马这些正规野战工事,当然还是叫自己的辅兵队做起来更放心。不过这几千友军也没闲着,孙杰在斧劈峡前后纵马跑了几圈,在出口对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发了一会呆,又笑了。唤来安云翱交待了一番,四千土兵立即变成樵夫,工事还没结束,后面的柴草树枝已经堆成一座座小山了。设下这个火场,就省去了兄弟们结阵阻敌,少说也是几十人伤亡的代价。
接下来的事是做饭。奢崇明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过来,近两万张大嘴每天要吃掉一座小山那么多的粮食,这事可不轻松。设伏不能生火为炊,所以要提前准备。这几千芒部土兵又帮了大忙,两柱香不到的时间里便用乱石垒出上千个简易炉灶,青石板一盖,盐水和好了杂面用手拍成饼子,每块石板都能一次烙个七八张出来,不消片刻,焦黄的大饼便流水般地摞得比人还高。本该忙得焦头烂额的伙兵们反倒无事可做,一个个揣着手在一旁看得啧啧赞叹不已。不仅如此,他们甚至挖了条水沟,将山上的泉水引来一股,虽不甚宽,然解决整个营地的日常饮用绰绰有余。
来路上几座关键的山头都由安云翱派人负责瞭望,他们翻山越岭的脚程比汉兵不知强了多少倍,而且,即便被奢崇明可能派出的斥候发现风险也不大,一定会被视为进山狩猎的原住民。
剩下的事就是等待了。
这几天,成都一战后已被实授了游击的炮队队官刘铁牛兴致不是一般的高。以前虽然是个挂了游击虚衔的千总,铁牛在孙杰军中地位着实不高,即便是步队里的把总也不怎么买他的账,铁牛自己对此心知肚明。也难怪,毕竟人家那些军官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满脸血地砍出来的,别说大帅这里动不动就白刃接敌,往往火炮还没架好仗便打赢了,于是炮队只好在凯旋战友们的哄笑声中臊眉耷眼地再把家伙事儿收拾起来。即便是偶尔有机会开上几炮,后面的鼓声便会响起来——全军突进,又没炮队的事儿了!大家暗地里都在讥笑,铁牛能做千总,只是因为铜炮金贵哩……炮组的兵,地位也就比辅兵高了那么一点点。
成都一战后情形便完全不一样了。铁牛用自己的实打实的表现和战绩赢得了所有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孙杰被张鹤鸣强按在成都府那阵子倒是得了不少赏赐,为了帮助罗乾象抵挡奢崇明迟早要发动的反扑,孙杰便想到了铸炮。别的军头都是化了铜炮铸私钱,孙杰却用现银去买铜料然后自己铸炮。一口气铸出来六七十门,当然,这种技术活成品率不会太高,这倒不完全是责任心的缘故。经过铁牛的亲自检验,铸坏了的重新回炉,最后铁牛看着一长溜崭新的铜炮笑得嘴角简直要咧到耳根子上。
给罗参将留了一半,并手把手地教会他的人施放,然后铁牛就把手下的炮组全打散了,经验丰富的老兵们现在全成了炮长。随后铁牛又去找孙杰要火药,开始时孙杰有些不解:拨给炮队的火药着实不算少了啊,然而等铁牛说完那句“卑职觉得大炮是武器而不是宝贝,兄弟们练得多了才能杀更多的贼”后立即叫来辅兵队官苏迎辉,告诉他火药和铁弹铁牛要多少就给他多少,不够就随时采买或叫辅兵们自己造。那阵子营里的兄弟们成天忍受着震耳欲聋的炮声不胜其烦,但看到每天傍晚回营的炮组,一个个都被铁牛抽成猪头一般,大家便都笑了说,白天耳边的呱噪能换回临睡看猪头,值呢。甚至不少人偷偷跑去看铁牛训练炮组,看他气急败坏地打人,也是枯燥的军旅中难得的一乐。再后来,挨揍的人明显越来越少,笑容也逐渐爬满了铁牛的脸,把早先的怒气驱赶得无影无踪……
孙杰根据斧劈峡的地形确定了战法后特地找铁牛详细商讨了一番,听完大帅的计划,可把铁牛高兴坏了:这回是炮队独挑大梁啊!强压着心头要喷薄而出的狂喜离了帅帐,铁牛把所有炮长全叫了来,声色俱厉地咒骂威胁了一通——这回大家却没像往日被刘头儿骂时那样怕得双腿打颤,反倒一个个笑开了花:以前挨的数不清的大耳刮子和皮鞭,不就是为了今日?炮队的所有人都等着这一天呢!
铁牛只在峡谷入口两侧各留了一个老炮组,自己的炮组守定了出口,其他布置在峡谷里的全是新人新炮,剩下的四个老炮组他留给了孙杰,就堵在壕沟后面,等着给冲锋填壕的贼人们迎头痛击。炮阵布设完毕后铁牛依旧有些不放心,于是找上官飞借了匹马也沿着峡谷跑了几圈。看到两侧嶙峋的山石,铁牛又笑了,笑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然后便给各炮组下达了轰石头的命令。
最后,铁牛攀上了自己炮组的山顶,满意地叹了口气,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从怀里掏出张咸面饼有一搭无一搭地撕嚼着。不久,前面的军情传了回来:发现奢贼主力,预计明日巳时前后将进入伏击圈。
入夜了,铁牛却兴奋的睡不着,于是看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这么多,明日咱的炮队能不能杀掉这么多的贼人呢?
能啊!
肉眼可见的星星差不多有六千多颗,而足足有上万名永宁军没能活着跑出斧劈峡。死在出口的突击队不满千五,其他,全是铁牛炮队的战果。
能看到多少颗星星铁牛当然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事,是看到永宁军前锋已走到自己脚下、西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队贼人时,将手里的火把往火门儿上狠狠按下,口里大叫一声:“杀贼啊!”
镇雄府,真把芒部的各路英雄镇没了。奢崇明父子也确实可称英雄,在斧劈峡,被刘铁牛给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