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四章巫攻
一支部队,只要肯流血,终究能够前进。在付出五六百条人命、千余轻重伤员的代价后,到日头挂在西边摇摇欲坠时,成都墙外的壕沟已被填平了八九十丈宽的一大段,后面的那一片野地也被修整得几乎如官道一般平坦。
阵后竹梆子声响起,彝兵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闻声即退,而是继续冒着守军的火力把死伤的同袍或拖或扶地带走,甚至稍大些楯车的残骸也被清理至一边,远远离开通道——当然,这些节外生枝的举措又叫他们额外付出几十名伤亡。
彝兵们渐渐退出射程之外,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下去,墙上已经轮换过两轮的守军从亢奋的情绪中慢慢平复下来,纷纷抬头向城外望去。他们这才发现,方才到处是乱哄哄的贼兵、倒卧的尸身、翻滚哀嚎的伤员、支离破碎的楯车残骸、散落的土石麻包……而此刻的战场上,除了满地的血渍和插在泥土里的箭支,转眼间竟如校场一般空旷!方才的呐喊声、咒骂声、惨呼声、射击声……仿佛依然在耳畔震耳欲聋,但仔细听去,周遭又静得可怕,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场离奇又血腥恐怖的梦境般虚幻。
巨大的空旷映衬下,每个人都显得十分的渺小,沉甸甸的压迫感扑面而至,一霎时,方才喧嚣声直冲云霄的城墙上下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甚至伤员们都停止了呻吟。压向众人心头的除了空旷,更多的是恐惧,对莫名、未知的恐惧:苗贼们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弄出这一切,显然是为了扫清道路——即将投入战场的将会是何样的狰狞巨兽?
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再度隐约传来,奢崇明的土兵们向前压上,在距离城墙一里外停下脚步,城头上放眼望去,视野里都是黑鸦鸦的贼人。
“怎么,那奢贼竟要举火夜攻么?”朱燮元有些紧张。
“大人,他们是警戒,防备我军趁夜出城破坏填平的壕沟。明日肯定有大家伙要上来,否则奢贼不会费这么大力气的。”孙杰镇定地回答,随即转向劳顺:“劳将军,麻烦安排好值夜的兄弟,多备些火把,每隔一阵投墙下几支。某估计奢贼今晚不会有什么动作,但也要防备小股贼人趁夜偷袭骚扰,叫兄弟们看清楚,只要没带梯子便莫去理他、值更的每个时辰一班轮替,当值瞌睡者军法从事!”
“末将得令!”劳顺大声应着。
“那……”朱燮元有些欲言又止。
“大人,不可。”孙杰猜出了朱燮元的想法,当即摇头阻道,“此举断断不可,那奢贼正等着咱们趁夜开门去清壕呢。如此宽的一段壕,少说也要动用上千民伕,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清便只能举火,那就是给奢贼报信。届时贼兵冲过来,上千人都争着往城里跑,城门便关不上了。”
“嗯,国栋说得很有道理。怎么打全听你的,老夫绝不干涉,老夫信得过你!”朱燮元马上就明白过来孙杰说得对,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国栋,以你想来,那奢贼明日会弄出啥厉害的东西?”
孙杰苦笑了下:“大人,小子惭愧。虽一直在想,但何等攻具如此之大,小子想遍了家里的兵书和先祖讲述却前所未闻,委实猜不出。”随即话锋一转,抱拳正色道,“不过大人放心。自古邪不压正,有小子在,成都城必固若金汤!”
“好一个邪不压正,国栋说得好!老夫没有看错你!”
次日清晨,天色刚刚放亮不久,城外便隐约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歌声。晨雾弥漫间,十几个鬼魅般的人影手舞足蹈地时隐时现。待他们行近了些你便能够发现,这些人年纪都已不轻。古铜色清瘦赤裸的上身刺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花纹,有的靛青,有的猩红。瘦削的面孔上表情坚毅,有的人披着粗麻布织成的斗篷,有些则把破旧的羊皮披风塞在腰间;有人披散着乱糟糟的黑发,也有人用蜡染的土布系着,所有人的头上都插着羽毛和草药编织在一起的发饰,那是他们与神灵、祖先沟通的媒介。颈间挂着的金属护身符在朝阳的映射下发出阵阵反光、叮当作响,他们手里举着法杖、敲着皮鼓,缓慢而坚定地走着,且走且歌。与其说在前进,倒不如说在舞蹈、与其说在歌唱,那歌声却如泣如诉,每一句的结尾都尖利得直插云霄。里许外扎营警戒的彝兵们全部转向他们匍匐跪地,每一句歌声的末尾,所有彝人都会齐声应和,巨大的回声在群山间激荡,连绵不绝,反复撞击着守军们的耳膜和内心。
他们是奢崇明手下各个部落的巫师。
在他们身后,出现了一个庞然大物:那一大群,足足有上百只五颜六色怪兽拖拽的,竟赫然是——一座城!
真的是一座城。正面足足有五十几丈宽*,高度甚至比成都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有堞有垛有梯有墙!围绕着这座缓缓移动的城堡,是上千名脸上身上涂得五颜六色的彝众,每人手里擎着头部缚了湿茅草的火棒,冒出的白烟或浓或淡,城堡的下半部分若隐若现。
“莫不是贼们把深山中的鬼城祭了出来?”
“啥子,鬼城?在白天现形?”
“你没见有巫师施法,那些烟遮了日头哩!”
“呀,鬼城?那城里便都是厉鬼了嗦……”
守军和丁壮们惊恐万状交头接耳地嘀咕着。这个时代,包括朱燮元孙杰在内的所有人,对神佛鬼怪之说皆是深信不疑,唯一的区别只是读书人嘴上不怎么会公然谈论罢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不过,在内心里,大家都信(否则,普通人不识字,那么多神怪小说话本哪里来的)。见到这番阵仗,朱燮元孙杰固然心头大震,普通的守城兵卒们更是一片大哗,不少人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开始身不由己的一步步向后退去。
“成都中卫劳顺指挥何在?”孙杰手按刀柄,陡然绽出一声大喝。
“末、末、末将在这里。”劳顺的语声有些颤抖。
“叫你的亲卫督战,临敌退缩者就地正法!还有,把火炮全部集中到这里,三丈为距,间隔排开!”孙杰声色俱厉地吼道。不过,那么沉重的大炮连同炮架、弹丸、火药,都拖过来怕要费不少功夫,不知是否来得及、即使搬过来,贼人已施了妖术,不知是否能打得响……孙杰在心里暗忖着,然而面沉似水,没有显露出半点不安。
“末将得令!”孙杰的断喝叫劳顺从震惊中清醒了许多,反正躲不过,拼了吧!想明白这一层,劳顺说话也利索了:“娃儿们,给老子看好,哪个龟儿子敢退一步,就地打杀了!大炮都给老子拖过来,仙人板板地还不快去!”
“盛得功!”孙杰又吼了一声。
“卑职听令,大帅。”身为孙杰的亲卫队长,盛千总一直跟在他身边。
“你带上四名得力的兄弟护送朱大人回衙。”孙杰轻声道。
“老夫不走!”没等盛得功答话,朱燮元也是一声大吼,“老夫便在这城楼上看你破贼!”
“大人……”孙杰正待相劝,朱燮元摇摇头,直视孙杰,复把语调放轻了些,然而语气异常坚定:“国栋不必多言。”
“是。大人。”孙杰说着对朱燮元躬身施了一礼,起身时向盛得功看了一眼,后者回了一个会意的眼神,一挥手,四名卫士靠过来,隐隐地将朱大人护在中间。
这当口,那座鬼城般的堡垒已经缓缓逼近到距城大半里左右。孙杰左右望了望,几门炮都还在半途,心里盘算了下,离得近的两三门也要一炷香以上的时间才能就位……不行,要争取时间!
“床子弩,发射!”
“啪、嗖。”
“啪、嗖。”
负责击发的兵士抡起木槌重重地砸下机括,铁矛激射而出。
“啪、啪!”
这种距离,目标又这么大,五六支铁矛先后全部命中了目标。
然而……
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对付楯车,甚至沉重的撞车,床弩可以说无坚不摧。不过这次射击的目标是一座城——相对而言,铁矛的能量面对如此之巨的质量完全是微不足道,前进中的城堡只是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微颤动了下,毫无阻滞地继续逼过来!
“上弦,继续发射!”
每一架床弩都有几十名兵士拼了命地转动着绞盘,不过他们都知道,按照最快的速度,在鬼城靠到壕边时也只能再有一次发射的机会——能有用么?
鬼城距离城墙只有百多步远近了。身后是劳顺和孙杰的亲卫队提刀督阵,除了操作床弩和搬运火炮的兵丁、民伕们,绝大部分守军无敌可击又无路可逃,都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地看着,有些弓兵绝望而徒劳地射出羽箭……蓦地一声凄厉的鬼啸般的竹哨响起,垛间突然冒出几百名脸上涂了血的鬼影,口里吱哇怪叫着,张弓搭箭向城头射来,转眼间便有百多名兵士被射中倒地!
城头一片大哗!
“还击!还击!”孙杰、劳顺和军官们不约而同地大吼。管他是人是鬼,有目标便打呗!
长捷营兵士们的表现要比成都卫强不知多少。心里同样都被巨大的惶恐攫住,但日复一日反复的训练,就是要把对军法的绝对服从通过军棍、皮鞭、穿箭、枭首、甚至活剐等种种酷刑刻在骨子里,要兵士们在各种极端情况下对长官的命令做出条件反射般的响应。
不过,射击效果很差。
鬼城比城墙高出两三尺,这种高度差使得鬼卒们的有效射程比守军胜出不少——就像从城头向下射击一样,不过现在的优势在奢崇明鬼城这边。
孙杰将朱燮元挡在身后,仔细地观察着对面。五门火炮已大差不差地摆好,另两门也即将就绪,不过并没有立即射击——炮手们担心对方的巫术会让火炮炸膛,孙杰心里也有这种顾虑,故而他没有急于下令开炮,而是在冷静地寻找对方的破绽。朱燮元已下定决心以身殉城,从孙杰身后迈步向前,正要与爱将并肩而立,突然发现,孙杰的嘴角又浮现出一丝那种熟悉的笑纹。只见孙杰向旁一张手低喝一声:“弓来。”
一名亲卫迅速摘下背上的步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羽箭一并递过来。孙杰用的是一张铁脊弓——弓背上下各镶了一片几乎有近一分厚的铁片,弓弦里也缠了几股细细的铜丝。箭是有三重倒刺的铁骨破甲箭,每支箭的造价超过一两白银!在这种箭面前,即便是朝廷正三品以上武将的山纹铠,跟宣纸也没甚区别——铁弓铁骨箭,这种组合,是专为远程猎杀敌军高级将领而设计的武器!
孙帅这是要射谁呢?
孙杰向腰际的革囊伸手一探,大指上便多出一枚精钢扳指,缓缓拉满了弓,然后引弓向下……朱燮元的目光随着箭簇所指看去……
孙杰瞄的不是对面的鬼卒,而是拖车的怪兽!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见此情形,朱大人立即想起这两句——对啊!刚才怎么就没人想到呢?
大兵们当然没读过杜甫的《前出塞》,但他们没有射击怪兽其实更多的还是出于恐惧。见偶尔射过去的羽箭中的后掉落并没伤到它们,弓兵并没有想到距离和遮挡物这两重因素,他们只是因为从没见过这些奇形怪状五色斑斓的怪物,便先怕了几分,唯恐激怒它们从而给自己惹来更大的麻烦——万一哪只咆哮一声飞上城头张开血盆大口来咬自己可怎么办?
“嗖!”
铁骨箭携着破空声激射而出!
“哞”地一声惨叫,一只怪兽被射个正着,铁箭直没至羽!怪兽倒在地下剧烈地挣扎着蹬着四肢,肚皮露出来,身上裹的红红绿绿的花布被扯开——这下大家都看清楚了,只是一头披了棉被的牛而已!
“火炮一、三、五、七,瞄城头,打苗鬼!二、四、六号炮,向下打牛!全部换小号铁弹,打!”
孙杰下达明令的同时,奢崇明在阵后吹响了牛角号,成千上万的彝兵呐喊着冲向城墙,今日这场惨烈的战事再次开始了。
*在真实的历史上,不知奢崇明是因为不了解明军有火炮和投石机的军情(不太可能啊),还是太过相信自己的实力,确实打造了这架史上最大的攻城吕公车:长五十余丈,也就是一百五六十米!想象一下,迎面过来一座足足有一个半足球场那么大的木头城堡……守城的军士们也确实惊慌万分,协守成都的百姓们则被吓得“奔走呼号”。当然,朱燮元使用了投石机和火炮,对上打车对下砸牛,这场攻势也就随着吕公车的支离破碎而土崩瓦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