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六章复燃
商水知县耿立斌真可谓是坎坷大半生。父亲在礼部主客司做主事,官不大事儿不少难得见一回,家里兄弟姊妹五个他排在中间。青少年时期的主要记忆便是家里时不时就得办一场丧事:中秀才那年死妹妹、中举没几天死哥哥,进京赶考好容易中了三甲正想打发人给家里传个喜讯,家里的仆人倒先过来报丧说弟弟捉立在荷叶上的蜻蜓没想到脚下一滑栽塘里,姐姐伸手去拉……然后姐弟俩双双淹死了!
也幸亏是在大明,太祖爷财迷,地球人都知道,觉得官员们成天在家守丧朝廷还得俸禄照发——你不九九六太祖爷都觉得亏了,带薪休假?门儿也没有啊!洪武二十三年,太祖颁发法令规定:“今后除父母及祖父母承重者丁忧外,其余期服不许奔丧。”否则若是在大宋,兄弟姐妹死了也得回家守上一年。朝考后*正等着外放知县那几天一直提心吊胆度日如年,果然,吏部送信儿的和家里来人报爷爷死讯的前后脚进门!这下好了,老老实实回家守孝去吧。家乡坊间当然早就传开了,说耿家三少爷是个妨人精,只要他有点好事,家里必定得克死一个。
不知是一语成谶还是命运本就如此,熬到给祖父守制期满吏部重新外放知县不到一年,莫说刮地三尺了,刚刚摸到门道也就抠下来三寸……奶奶死了。啥话也别说了,收拾东西回家吧。堪堪熬了两年多眼看能回京师报到了,京里倒先来人了:爹死在了任上!得嘞,再来二十七个月吧您呐。
在家那段日子,总觉得老娘看自己的眼神儿怪怪的:有时候读出来的是恨,恨这儿子逮谁克谁;有时候读出来的是爱,巴望着自己快点死了让儿子一口气熬完赶紧做官儿扬眉吐气去。可老天爷显然不想让耿三少爷走捷径,这三年老娘一直病歪歪的但就是没事儿。重新等缺儿出来上任,这回时间久了点,两年以后老娘才死,再回家蹲三年吧!这左三年右三年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外加深呼吸的一圈守下来,年纪一大把还是个知县,三个儿子也跟着凑热闹陆续死了俩,活着的那个更不让人省心。耿太爷——这个尊称倒是名副其实,胡子都蹲白了可不是该叫太爷么——耿太爷心里这份憋屈就甭提了。千方百计花大价钱找了位高人给自己看看,高人说祖坟没选好地方得赶紧想办法,要是不挪动一下,倒霉事儿可完不了呢。
再然后……
再然后就闯祸了啊。
跟温家买地他们不答应,想来横的强拆呢,好几万人竟要跟自己玩儿命!只好再去当众赔不是。闹个偷鸡不成不说,不仅颜面无存,消息传开在豫省官场上也给自己惹了一身骚。得知颍川卫一把火把温家祠堂烧成白地的消息,耿太爷非但高兴不起来,简直怕死了——他心里知道,省府三司的大人们来上这么一出儿绝没有半点儿为自己出头的意思,只是为了要震慑刁民,可十有八九,温家会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这可咋办呢?那块地是死活不能要了,人家全族好几万人正红着眼要杀仇人呢,这当口还能自己送上门去?风水再好的地块也是埋先人,自己还活蹦乱跳时带儿子一块儿躺里算哪门子事情——后都绝了风水有个屁用啊!想来想去,耿太爷把前阵子轰走的几个温姓皂吏班头又好言好语请了回来,还自掏腰包请他们吃了顿大席。席间耿太爷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痛诉衷肠,赌咒发誓地说烧祠堂的事跟自己无关,还表示县里可以拨五百两银子帮忙重建——回头让师爷代为起草一个《恢复商水教化名胜》的报告县里就拨款。
其实耿立斌也知道,温家不差这五百两。他早就听说了,前阵子要抽死士弄死自己全家那会儿,温家在外省回不来的族人便凑钱,总共凑了六万多两,放话出来说这是给死士兄弟妻儿老小的安家费——人家哪里会在乎区区五百两。可耿太爷假公济私的能力也就这么多了,主要是表明一个态度。
几个姓温的不咸不淡地应着,耿立斌的心也一直悬着。尤其是听说那股兵败开封府的巨寇竟不费吹灰之力地拿下了西华,耿太爷简直怕死了。关了四门,靠墙根的民房不管城里城外全拆了,一切能往下砸的东西不论房梁碾子还是水缸粗笨家具,一股脑全堆到墙上,又把所有能动弹的百姓全轰到各墙上昼夜防守,心里依然没着没落地。
于是写信。
商水属于开封府,当然首先要向府城求救。不过耿立斌知道不会有啥用:一则府城在北面,贼人就隔在当中,信使得远远地绕个大圈子,说不定人还没到开封府贼人就已经杀过来了;二则府城刚刚与贼人血战过好久,要休整养伤,更要防备贼人杀个回马枪。丢个县城和丢了省城的性质能相提并论么?何况那里还有个周王——商水这边是个几乎把全家都要克绝户了的七品知县,另一边是太祖亲藩,顾哪个,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所以开封府那里肯定不会派出什么援军。
颍川卫的驻军倒是不远,烧温家祠堂就是他们干的。虽然大明以文御武,文七品知县能把武三品的游击收拾得欲哭无泪,但那是平时!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遇到贼乱,各行政部门分别对应的武装机构是:承宣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府-卫、州-千户所、县-百户所!一个七品知县叫一个三品卫指挥使过来替自己打仗?想啥呢,平时一点交情没有,人家能搭理自己么?
希望只能寄托在邻府的两位大人那里了,尤其是南面的汝宁府。东北的归德府威胁不大:紧挨着开封府城,贼人不太可能折回去,所以也别太指望。耿立斌给汝宁府的求援信写得简直涕泪俱下,什么唇亡齿寒啦、休戚相关啦、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啦……然而,几天过去了,那边压根就没回信,跟没这回事一样!
实在没招了,耿知县只得每天到墙上去转几回,亲自指挥,亲自部署。又一个没想到:一连好几天啥动静也没有,贼们好像舍不得离开,要在西华定居了。
最让耿知县想不到的事竟然发生了。这天刚从墙上下来回到衙里,被找回来不几天的班头温凡进来禀告,南顿的温家派来一千人协防,已经从南门进城了!这个消息把耿太爷感动得热泪盈眶。啥叫深明大义?这就是啊!耿知县绝不会怀疑有他——阖族投贼的罪名太大了,温家绝不可能有这个胆子!流贼声势再大也是贼,迟早会被朝廷剿灭,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温家世代扎根于此,就算精壮男丁能从贼,那些妇孺老幼能撇家舍业的跟着贼一起跑么?
一大早,耿太爷便被窗外喜鹊的呱噪声吵醒了。洗漱完毕穿了官服正要去墙上看看,温凡领了几人进来报告,大批的贼人已经出现在城外五里,要不了多久就会来到商水城下了。“终于来了”,耿立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隐隐觉得眼前几人好像哪里有点怪怪的,但大敌当前也没多想,正待吩咐去北墙,温凡先说话了:“护送太爷上墙观敌。”然后几人便围过来拥着自己向外走。
“怎么靠这么近,怕本官吓得走不动么?”快走到墙下马道时两边的人靠过来,每人搀住了耿立斌的一条胳膊,耿太爷嘴里还在打趣,脖子一紧,后面套过来一条绳索把喉咙勒住,将耿太爷故作豪迈的笑声生生勒回肚里,紧跟着肩膀被人一按,双臂同时被扯向后面——两个呼吸间耿太爷便被五花大绑住了!
“好熟练的手法”。这个想法在耿太爷脑子里飞快地掠过。使劲儿扭头左右看看……可不是么,捆自己就是衙里的皂吏!
“你们要作甚,要投贼?就不怕灭族么?”挣扎了两下,喉咙上的绳索松了些,耿立斌用尽力气嘶声喊道。
“不劳你这老狗费心了!还不是被你这老狗害的?”温凡的双眼冒出仇恨的火焰。
被推搡上了墙,耿立斌终于明白过来刚才心里觉得哪里不对:温凡几个身上都缀了块蓝布条,或缠在膀臂上或绑在腰带上——墙上足足几百号人,每人身上都有块蓝布!
看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城外的贼众愈行愈近,行至壕外二三十丈齐齐止步了。几员贼将策马越众而出,北门的吊桥被放了下来,温凡几个推着耿立斌迎到城外。
这下耿立斌看清楚了,几员贼将中竟有举人温黄慈!想不到这厮竟会骑马……见耿立斌瞪着自己,温军师双腿一夹马腹前出几步:“耿县尊,您想不到会有今日吧?”
“温孝……姓温的,你竟敢投……如此,”耿立斌觑了一眼立马温军师身后的几位凶神恶煞,把到了嘴边的“贼”字换成了“如此”,“你就不怕温家的灭族之祸么?”
“哈哈哈哈,”温黄慈怒急反笑,“温某已经被族里除名了!温家宗祠已没了,重建时自不会再有温某的牌位,温某还要谢谢你!”说着话,伸手一指温凡等人,“至于要跟着温某一道走的他们,都是敝族死于此役的烈士,朝廷会发抚恤的,不劳耿大人费心了。敝族凑了几万两银,您觉得这许多银子洒出去,这点事还算个事么?”
“你,你,你……”耿立斌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是啊,大明朝廷啥德行,耿立斌当然知道。几万两银子送出去,莫说在名单上画个圈,你便瞪着眼睛说煤炭是白的,自有一大帮官员帮你引经据典地找证据去!
……
因为温家的缘故,张虎只是把商水的百姓裹挟一空,这是目前为止张虎唯一没有杀人放火的城池。至于南顿,更是秋毫无犯,战兵营和辅兵营把掳来的西华、商水百姓们远远地圈在一处,张虎等几员将领受到了温氏族人的热烈欢迎,酒宴持续了整整三天。建祠奠基的仪式上,耿立斌全家和县里的县丞主簿等统统被献了祭,不到一年,一座更加堂皇的祠堂拔地而起。祠堂正门高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照映下熠熠生辉:“忠烈无双”!是当今圣上的御笔呢。据说圣上听说温家“去了”一千多男丁,感动得非要亲笔题写不可呢。当然,这是后话。
没必要担心谁会走漏什么风声——绝大部分的人都被张虎随军掳走,剩下的外姓人都是温家的亲朋、再说了,豫省也好,京师也好,那么多大人都收了温家的好处,即便有什么小麻烦,他们为了自保也一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帮忙遮掩的:问题解决起来当然会比较麻烦,可是……解决几个提出问题的刁民,不是简单的很?
经过一通热热闹闹的整编,张虎又拥有了足足二十个战兵营,辅兵的数量达四万余众,再加上裹挟的近二十万百姓,这股几乎飘摇欲灭的野火再次复燃,而且比以往燃烧得更加猛烈,杀气腾腾地从豫省向毫无戒备的南直隶颍州扑去。
*敲黑板,复习啦。科举考中进士分为三甲。一甲是我们熟知的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这叫做“进士及第”、二甲人数不等,第一名叫“传胪”(一说明朝三甲第一名也叫传胪),这叫做“进士出身”、三甲是其他考中者,这叫“同进士出身”。
除了一甲三人和传胪直接进翰林院,其他人还要再参加一次考试,这叫朝试。考得好的也进翰林院,没考好的分到京师六部和地方上。一般来说,留在京师各衙门的都是二甲中人,外放的大多是三甲“同进士出身”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