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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一章 开封

一百七十一章开封

河南巡抚严岱是个聪明人,前次关盛云过境,摆出一副攻击洛阳的架势把所有人都骗过去那阵子,严大人恰好去了归德府,没在省城。等接到布政使吕慎的急报赶回开封后,关盛云已经挥师南下。严大人琢磨了几天,左思右想预判到自己即将面临一道很难迈过去的坎儿:姓关的径直南下去湖广,说不好就会扰了承天府,若是坏了显陵,自己这条命差不多就算交代了、即便是恭睿献皇帝显灵,贼们在湖广被打回来,不还是得继续祸害河南?无论如何自己都脱不了干系。于是二话不说给圣天子上了道奏折:年迈多病乞骸骨,俺要退休!

此时的朝廷接到的都还是“大捷”的报告,大家觉得严抚尊有点见好就收的意思,谁也没多想。圣天子温言嘉勉一番,赏了南直隶户部侍郎的头衔让他去南京养老了,吕慎理所当然地接了巡抚职——大明的官场,有个不成文的习惯:权斗中的一方请求致仕就代表认输,对方也不怎么会斩尽杀绝,你便可以回家养老、哪个高官三番五次死乞白咧地请求退休,同时又没参与你死我活的权斗,朝廷便会觉得你可能是真的心累了,念在为帝国服务了大半辈子的功劳苦劳,往往会安排到南直隶那套当摆设的班子里,同等官秩或升半格儿,你就安心喝茶看报纸骂闲街享清福打发日子吧。

吕慎很是开心了一阵子。虽然南阳府被关盛云几乎屠成白地,但终归在湖广被“招抚”了,明面上,其在豫省的所作所为谁也不会再翻出来说,这顶巡抚的乌纱帽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听到张虎又在陕西折腾,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吕大人在陕州函谷旧关的山路上设下重兵堵截,万万没想到,这次贼们竟然借道湖广,从陕东南冒出来突然出现在豫省,没几天便浩浩荡荡来攻开封时,吕大人肠子都悔青了,心里把老狐狸严岱的祖宗十八代翻来覆去地骂了多少遍。

张虎、牛有田、方戈等将领都是行伍出身,每人心里都有一本账。他们非常清楚,尽管自己有几十万之众,但这一路的行进速度肯定会超过往援开封的官军:大明对各地卫所军镇的管理不是一般的严格,从开封府接警到发出命令让地方卫所军救援,再到集结、开拔,再快少说也需要个五六天、那帮家伙平日里挨饿受欺负,这时节谁会真想替狗官们卖命?磨磨蹭蹭的行军速度每天绝超不过二十华里!因此,现在开封府里的兵力想必十分有限,如果能快速突袭,很可能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地一鼓而下!

牛有田决定学习张虎率马队突袭广元的例子,率领四百多甲骑直扑开封。策马跑在最前面的是马兵游击王彪——在马千乘和孙杰攻击保宁府时他恰巧染了病,被李松扶上马一阵狂奔,没想到,看了不少郎中都不见啥起色,出了一身大汗,病情反而轻了许多,等到了朝天关竟完全好了,现在已做到了游击将军,李松也成了千总。

确如张虎几人所料,此时的开封府除了一千多周王府护军,守城的宣武卫兵卒满打满算只有不到三千人——几面城墙和粮库武库官衙守卫摊下来,各处实在没有多少人。牛有田的马队固然不可能全部拿下开封府,但抢下座城门肯定不会有什么悬念。抢门这等事,王彪李松都是行家,剩下的事,就是守定城门,等着后面张虎的步战营开上来入城就好了……嗯,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变故的话。

确切地说,以外的不是事情,而是当天的日期:九月初八。

开封府在尉氏向北偏东一点。紧邻着省城有个镇子叫杏花营,无论是从南面的尉氏还是西面的洛阳郑州,到开封府,杏花营都是必经之路。

杏花营有集,每月逢八开集!

一大股流贼已经攻下尉氏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周围十里八乡准备逃难的农人谁都没想到贼人们竟会来得这么快,都急着把家里暂时没啥用的物什换点现钱或粮食然后跑路,所以今天赶集的人空前地多,足足有七八千人。等听到奔雷般的马蹄声,一下子炸了窝般地乱作一团,绝大部分人当然都想逃去近在咫尺的开封府。可很多人更舍不得自己的东西,推车的挑担的扛着麻袋抱着筐的挤作一团,一下子把官道堵了个严严实实!王彪和李松等人半真半假连砍带吓唬地想从人群中趟出一条路来,谈何容易?越是着急越是陷在人堆里,简直寸步难行,马队的高速冲击势头一下子就被阻住了。

也就是两柱香多一点的时间,开封城那里便得知了流贼来袭的消息。吕慎带着韦不群跑去周王府送信,开封知府陶德昌、推官纪澍、都指挥使杨忠国、河南总兵姜士德等人全部赶到西墙上。关城门当然是第一要务,然而,任凭大人们有多急,城门却关不上了——从杏花营集市的最东头到开封的西墙很近,只有四五里路,开封城里也有不少人出来想去集上买些粮存着,跑得快的与陆续出城的人两厢撞到一起,又把城门给茬死了!

牛有田王彪等人花了半个多时辰才从集市里脱身,回过头去整顿队伍时发现,所有甲骑都已盔歪甲斜气喘吁吁疲惫不堪。那也得往开封赶啊,于是强打精神扬鞭催马地继续冲……然后逼到城外半里多地,彻底都傻了眼:城门口的人群已经挤成死疙瘩了。牛有田瞪大了眼珠子死盯着人群最外边一个穿了件蓝布长衫,文士头巾都不知被扯脱到哪里的秀才模样的家伙,眼睁睁看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尽管那厮急得不住地跳脚,竟丝毫没挪动地方!墙上已聚了千把披甲兵卒,尽管看不甚真切,但有更多的无甲百姓丁壮在蝼蚁般忙碌着,该是在准备弓弩砖石金汁啥的守具吧……好吧,啥也别惦记了,老老实实等张虎率大部队过来围城吧。牛有田摆手止住了马队里想冲上前砍几个便宜人的家伙们:冲过去固然能造成更多的混乱,但肯定摸不到城门,墙上的弓弩也会杀伤不少兄弟,用宝贵的甲骑去跟老百姓换命,一个换十个也不值得。人群挤得太死了,老牛勒住马看着城口的乱象心里估摸着,就算把高藤豆那五门虎蹲炮一股脑全拉过来,装上最大号的铁球一炮连一炮地沿着直线轰,等打完最后一发,挤在前面的家伙都不见得能被伤到!

墙上的众官可不像牛有田这般彻底死了心的如释重负,半里多外的甲骑、十多里外逼近中大股贼人队伍蹚起的烟尘,把大人们都吓得够呛。看着脚下半天丝毫不见挪动的人疙瘩,各人心里都在纳闷究竟是咋回事。纪澍跑下城去看才发现,城门卒们急着关门,墙外的百姓们都拼了老命向里面挤,城门合了一半就再也关不上了!几个吓破胆的枪兵情急之下捅翻了挤在门缝里的那些人,但前面的死了,后面的还在大力向前涌,于是把城门口卡得死死的!看贼人的甲骑并没有冲上来的意思,姜士德一方面调集了所有弓箭手戒备,又把亲兵们都打发下了墙来到城门洞,喝令城门官不得阻止百姓们入城,于是所有兵卒排成纵队,把门外的百姓们一个接一个地向门里拽……折腾了半天,终于在墙上众人的俯视下,脚下的人群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

牛有田盯着看了半天的那位文士已经差不多虚脱了,回头望了望这伙甲骑,索性双手抱头颓然地一屁股坐下,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许久,前面的人陆续都进了城,蓝衫文士爬起来,向牛有田这边又投来恐惧的一瞥,急匆匆跟着前面的人跑进城,两扇厚重的城门轰然关闭。

如果牛有田能够预知几天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宁肯死掉一半手下,也要把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砍死在城门口。

张虎终于到了。

本来用马队抢门就是件侥幸的事,张大王完全没在意牛有田的没得手。老规矩,先围起来再说。城北是黄河,不用堵,张虎们巴不得狗官军们弃城以后往河边跑呢、城东也不用放太多人,方戈领着十万人在扫荡陈留杞县,就算漏过去一些,跑不多远还会一头撞到、张虎把围城的重点放在城西和城南——他同样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同的是,牛有田始终不知道那个险些成为刀下游魂的书生在不久的未来将要发挥的重要作用,而张虎却为自己的大意后悔了许久。

面对一座孤城,还是老办法:用人命填呗,反正炮灰有的是。张虎跟牛有田交待了一番,让他按部就班地打,自己则带了五个战兵营和五千辅兵向西去了中牟:郑州、荥阳的援军不足虑,但要提防河南府和怀庆府派出的援军,张大王准备玩一手围城打援。

牛有田同样不急,一边看着大军绕着大半个开封府扎下营盘,一边安排人手搜罗填壕的炮灰。老规矩,先把兽医口、杏花营、新城这些地方洗一遍。牛有田对阻住自己突袭的杏花营很恼火,于是下令,那里的人连精壮也不收编,统统圈起来,明天让他们做第一批填壕的消耗品。

傍晚时分,周王朱恭枵在吕慎等人的陪同下登上了西墙。天际,残阳如血、地上也是红彤彤的一片,远处一个又一个村镇都在燃烧。尽管听不到百姓们濒死的哭号,但众人知道,城外已是人间地狱。

周王落泪了。

城外不远处是贼人密密麻麻的营帐、窝棚,炊烟陆陆续续地升起,贼兵们吃晚饭了。烟柱密集得数都数不过来,整个开封府的上空全被这些烟尘所笼罩,灰色的烟云压着开封府,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墙上的兵卒们一个个骇得面无人色,寂然无声。良久,附近一个充满恐惧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俺娘哎,贼人的灶比咱们人还多哩……”

“狗才大胆!”吕慎、杨忠国等文武异口同声地骂道。

姜士德喝道:“动摇军心!来人,拿下!”

“且慢,且慢。”朱恭枵摆摆手止住了众官。循声望去,几名视线里的兵卒惊恐万状地垂下头弓着腰,脚下悄悄退了一步,把一个年轻的士兵孤零零地暴露出来。

朱恭枵向前迈了两步,那名士兵扑通跪下,一边叩头一边哭出声来:“王爷饶命啊,小人知罪了哩。”

朱恭枵定定地看着脚下起起伏伏的后脑,片刻后开言道:“你起来说话。”

“小人不敢啊,王爷饶命!”

“孤叫你起来就起来。”

“是。小人遵王命。”这名兵士又磕了一个头爬起来,脑袋深深地垂着,不敢抬起。

“你叫什么名字?”

“禀王爷千岁,小人叫李金柱。”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你多大了?”

“快十八,哦不,小人十七岁。”李金柱垂着头小声咕哝道。

“嗯,你莫怕。孤给你讲个故事吧。来,你们都过来。”说着话,朱恭枵伸手招呼道,“都来,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