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计议
猛听到“恭喜”二字,本已陷入绝望的众官不由得皆是一怔,待见到来人是个长衫士子,除了邓森满怀期待地喜形于色,其他人心下又都是一沉。
一点也不奇怪。同样的题材,不识字的市井百姓们听的是说书先生添油加醋各种版本的《三国演义》、读书人看的是陈寿的《三国志》,嗯,还得是裴松之注的。没什么文化的大兵们最爱听说书先生胡诌八道,对一介书生羽扇纶巾锦囊妙计大破强敌的奇迹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而各位文官都已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他们与说书先生的区别在于,后者书读得不怎么样,甚至没到秀才就已经绝望,只好去说书糊口、而官员们都是学霸,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过关斩将,对学渣们瞎编的破绽百出的各种神话当然嗤之以鼻,谁也不会信。一个年轻士子怎可能有什么妙计力抗“数十万”强贼——此时谁也不知道关盛云究竟有多少人马,看浮尸的规模,这种猜测很正常。
罗世藩全然没有在意众官的脸色,径直走到近前施过一礼便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喜出望外的邓副帅搓着手正待像评书里大将军那样回一句“请问先生喜从何来”,见各官沉着脸没答话,赶紧把到了嘴边的捧哏台词生生咽了回去,不解地望向几位文官。胡传禄知道该自己出来圆场了,回了一礼,问道:“咳咳,请问罗先生,尊驾受何人之托、这‘恭喜’二字,又是如何说起?”
罗世藩当然不认识胡传禄。见他戴了顶文士的方巾起先以为是哪位官员的幕僚,走近了看到满脸皱纹显然过了做师爷的年纪,便又以为是谁的尊长,待到胡传禄率先开口,明白了:这位是襄阳府德高望重的缙绅,替官员们做传声筒呢。于是向北面指了指,郑重其事地答道:“学生受那边大帅所托、想麻烦各位大人向朝廷转达一个意愿:我们请求朝廷招安。”
石破天惊!
已全然走投无路正要寻死的众官猛然听到堪堪要把自己逼死的贼众居然“请降”,惊疑得不由得怀疑自己听错了,彼此对望一眼,一时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莫秋水目不转睛地盯着罗世藩仔细打量,心中冒出一连串的疑问:这么年轻,对面匪首怎会把如此大事放心交给他做,他是匪首的什么人?听口音确实是甘陕那一带的,发生了什么事,这般强贼居然要请求招安?莫不是朝廷调了重兵围堵贼人已走投无路?不对啊,北面东面西面的情况不知道,襄阳府可已经是无人之境随时可以想来就来的啊……
罗世藩依旧含笑立着,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胡传禄也傻了,下意识地问了句:“尊驾不会是说笑吧?”
罗世藩淡淡回道:“学生不才,岂敢用自己性命开这等玩笑?”
招抚大事,没有官身的胡传禄没办法再涉入了,张可欣忙道:“莫大人、各位大人、罗先生,此地不是讲话之所,咱们是不是进去慢慢说?”
甘志海犹疑道:“会不会是缓兵之……”
没等“计”字出口,罗世藩哈哈一笑,双目里寒芒一闪冷冷地截道:“现下襄阳府什么样子各位大人比学生清楚,还需要什么缓兵之计么?学生孤身一路行来尚未遇到任何拦阻,若非出于诚心商榷,大队人马径直开来却又如何?”
如堕五里雾中的莫秋水忙答道:“罗先生,咱们还是衙里说话吧。”说着,向甘志海使了个眼色。甘志海会意地回了个眼神,众人引着罗世藩复向衙里走去。有意落后几步的甘志海向随人耳语道:“速回王府,禀明千岁先收拾下东西。我去听听情况,若有什么不对,等我消息立刻动身不必等我。”
浮尸当然都是关盛云部投进淯水里的。
这是罗咏昊的主意。
攻陷南阳后第三天,关盛云按照军师罗咏昊的要求,在唐王府召集众将军议。
打下南阳的收获太大了,饶是众将早非那群初出陕省的土包子,都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还是被唐王府,尤其是南阳知府衙门里的巨大财富所震惊,一个个乐得做梦都会笑醒,参加军议时都还处于亢奋状态,久久不能平静。
这等规模的财货,罗咏昊也没见过。不过从春风得意的官场新秀到被发配到偏远边穷之地做永无出头之日的知县,再到百战之师万众俯首的军师,经过了人生这些起落,对身外之物看得淡了许多。
这几天大家都宿在已被翻得底朝天的唐王府里,尤福田住的是长史陈伯闻的卧室。榻上有个绘着旭日出水的瓷枕头*,因为五行缺水,领的两个营都带水,尤福田很喜欢,拿起来端详一番正想着回头带走,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滚动,折腾了半晌,竟被他抠出来一颗直径足有寸二的琉璃宝珠:晶莹剔透的水晶裹着桔子瓣状花团锦簇的内里,外表居然看不出一丝缝隙!这等宝物,尤福田不敢私留,呈给了关盛云、关盛云又转送给了罗咏昊,没想到军师道过谢,随手便放在一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整个过程被张丁看了满眼,于是成天介今天三个金戒指明天两个玉簪子什么的去巴结罗军师——唐王府是高藤豆的飞兽营和破霄营打下来的张丁不敢有什么企图、知府衙门是尤福田的囊中物自也不能染指、趁龚德润谷白桦占府库的当儿,张将军指挥手下抄遍了南阳所有的官亲显贵之家,收获也是不小。等罗咏昊明白了张丁的用意,也没收他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便将宝珠送了他。
可把张丁美坏了!让国清林找来辅兵营最好的匠人,把宝珠嵌到帽子上,自己在旁目不转睛地盯着,然后戴上满营地招摇。大几万人都看到张将军脑袋上顶颗大玻璃球,除了有限几个人,全羡慕得不得了:各种宝贝有的是的关盛云不怎么在意,反正是给军师的人情,人家爱送谁送谁、罗咏昊本就没当回事,否则也不会轻而易举送给张丁、最愤怒的是尤福田,每次见到都有揍他一顿的冲动……
见众将都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罗咏昊微微一笑:“各位将军,咱们这一路下来,大小仗打过不少。各位觉得,哪一战最凶险?”
高藤豆首先应道:“该是延川那一战吧?若不是陕省三司提前透了信儿,谷蛮子那个营大半便折在延水里了。”
谷白桦感激地看了眼高藤豆,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脑勺没说话。
张丁不服道:“俺呸!自然是函谷关那一战!谷蛮子只是险些在延水折些兵罢了,函谷关那战,俺可真是被打断了脊梁骨!全营死了两成半、近一成断手断脚成了残废现在全得俺老张出粮养着、余下五成以上人人带伤,连俺自己都差点挺了尸!若不是打赢了补充,霹雳营便没了!”
那一战龚德润拨了半个营给张丁,损失也是惨重,心有戚戚地附和道:“这是实话。刚锋营也有三成多损失。”
自从坐下尤福田就盯着张丁帽子上的玻璃球看,本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那是你的兵菜!佯攻能有恁多死伤,亏你好意思说!俺两个营没披甲,还不是不到一个时辰拿下南阳府顺带着攻破府衙?连死带伤不到三十人!”
张丁怒道:“你放屁!”
罗咏昊见几人要吵起来,急忙止住:“各位将军、各位将军,咱们是检讨得失。都怪我,都怪我。是罗某问的不好。”说着话,向正要发作的关盛云摆摆手,“无妨,大帅。各位请听罗某把话讲完。罗某以为,便是南阳这一战最为凶险,到现在还后怕不已。”
听军师这么一说,众将都有些不服气,国清林小声嘀咕道:“这里的对手都是百姓,两日下来辅兵营便杀了三两万人,末将没觉得有甚凶险哩。”
罗世藩看了父亲一眼,得到一个鼓励的眼神,于是开口道:“国大哥打得确实漂亮。不过,咱们是用箭,狗官没来得及继续派出人来便被咱们偷袭得手。否则,再拖上两三日,咱们恐会败得很惨,莫说兵士们,便是咱们在座的各位将军,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大有问题。”
众将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不过,每每把精锐官军甚至王府护军打到溃不成军的自己差点败于乌合之众的百姓,这个事实大家还是不能接受。谷白桦不服气道:“那也未必吧?大不了别分兵了,某来打头阵,老高三个营、老尤两个营、老张老龚各一个营,大帅的亲卫营再加上马队,还有小国的几万辅兵,某不信会败给百姓们!”
罗咏昊看了一眼谷白桦问道:“那依你之见,再打上三日,战损如何?”
谷白桦看了岳父一眼,琢磨了片刻道:“第一日该是大捷无疑。第二日儿郎们会有些疲了,但也会小胜。第三日差不多杀伤相当吧。咱们差不多三四成伤员,不过,那时也该有七八万以上的斩首了……”
罗世藩笑嘻嘻地继续问道:“若是再打两日呢?”
谷白桦鼓了鼓嘴,犹豫了下,不说话了。
罗咏昊道:“藩儿说的对。阿桦说的也没错,咱们确实能有七八万斩首,甚至更多。嗯,十万,十五万,够不够多?然后呢?若是那样打,咱们把自己人拼光了,可伤得了那狗官分毫?这南阳府少说几十万百姓,难道咱们要全数杀了不成?”
龚德润道:“军师大人说得是。咱们扯旗造反是因为没了活路,万不得已想活下去而已,不是为了杀人。”
高藤豆奇道:“军师大人,末将有些想不明白。您说咱们以往跟狗官军接仗,可以说打一仗胜一仗,虽然有时会打得有些取巧,但终归是一刀一枪砍出来的,那些官军死伤个一两成,至多两三成便一股脑逃了。可这南阳府,咱们对付的是百姓啊!明明杀了这许多人,他们怎就不知道逃,反而天天来送死呢?听军师大人这样一说,末将着实有些后怕。若不是少军师的妙计,再拖得几日会如何,真不敢想哩。”
不再死盯着张丁帽子看的尤福田也有些想不明白,也跟着问道:“军师大人,您说这是为啥?刚刚俺去找小国要箭,他说已差不多全部用光了。以后若是全遇到这种仗,咱们该怎打?”
罗咏昊双掌轻轻一击:“这几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大帅要罗某找大家来,要说的便是这!”
刚才还吵吵闹闹的众将一下子安静下来,都在椅上坐直身体,瞪大了眼睛看着罗咏昊听他讲下去。
“大家有没有发现一个特别奇怪的事情:百姓们攻击我军时,一个个看起来悍不畏死,不管前日有多少杀伤,第二日依旧潮水般涌上来、听尤将军和阿桦说,那些临时聚来的百姓们也会自发攻击南门东门的屯兵。然而,等咱们拿下了南阳府,好像一下子所有人都不见了!就连气势汹汹出城找咱们交战的那几万人也没回来厮杀,远远望见咱们破了城便一哄而散,这是为什么?”
龚德润接口道:“擒贼先擒王。他们没了主心骨,便即逃了。”
“正是!”罗咏昊点了点头,“咱们以往对阵官军,那些人再不济,总有统一的指挥系统。比如说,一个果被咱们杀伤了三四人,其他人见了便怕、一个队被咱们打垮了两三个果,其他人也是怕、一个营被咱们干掉一两个步队,其他队官、营官都会怕……怕了便会逃,官长逃了,谁还会继续送命?所以咱们便一路奏凯。而南阳这里不同。狗官安安稳稳坐在城里,百姓们都是以村庄、乡镇为聚,各单位之间完全不认识,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链条,只是一哄而上。同村的往往沾亲,你杀了儿子,爹会继续跟你拼命、你杀了哥哥,弟弟也想跟你拼命。除非你把他们全部杀光,或者彻底吓破了胆,否则他们就是一味冲过来!等你杀光一个村的人,另一个村的人又开过来、你杀光一个乡的人,下一个乡的也刚刚开过来……一个府少说几十万人,怎么可能杀得光?”
关盛云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忍不住问道:“那……照军师这么说,往后那些狗官若是都如此做,咱们岂不是死路一条?”
罗咏昊微笑了下:“不会的。罗某估计以后咱们很难再遇到类似的情形啦。不过,料敌从宽,咱们还是要做些准备。”
谷白桦听得实在憋不住了,急巴巴地问道:“阿爸,为甚不会呢?如果某是狗官,不晓得也还罢了,既然晓得了,还不都有样学样地做?迟早把我军耗光掉!”
罗咏昊摇摇头:“他们知道了也做不到的。不过这个不急,等下咱们慢慢说。南阳不是久留之地,虽然金银财货缴获很多,但大家都看到了,民生凋敝,也就那些库粮。金银不能当饭吃,咱们要准备马上动身去湖广,那里才是鱼米之乡,咱们可以牢牢站定脚跟。”
关盛云道:“军师高见!不远便是襄阳府了,大家先议一议,襄阳怎么打。”
罗咏昊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罗某觉得,好像不用打。”
众将瞪大了眼睛,等着罗咏昊的下文。没想到,罗咏昊嘴里轻轻说出四个字,像一声炸雷,把所有人炸蒙了。
“咱们请降。”
*本篇知识点:古代的枕头
国人古代都睡很高的硬枕,主要有几个原因。
首先是保持发型。古人不像今天可以每天洗头洗澡,又都是长发,更没有吹风机,整理起来非常不便。如果是硬枕,可以很好的保持发型不会乱掉。
其次,有个成语“高枕无忧”,大家都信这个。
第三,古代卫生条件差,各种寄生虫很多,俗话说“皇帝身上也有三只御虱”,铺盖的被褥实在没办法,有钱人家的玉枕瓷枕,穷人家的木枕不怎么需要担心寄生虫藏匿的问题。
还有个小故事:名相王安石不修边幅邋遢之极,有次上朝与宋神宗奏对时,竟有只虱子从衣服里钻出来,顺着他的胡须向上爬。神宗看傻了,禁不住莞尔一笑。下了朝,王安石问禹玉圣上因何而笑,禹玉据实以告。王相爷不好意思了,赶紧让从人帮他找出来要捏死……禹玉使坏,说可不能杀呀,这只虱子不一般呢。王相问其故,禹玉答:“‘屡游相须,曾经御览’。天下有几只虱子有这等荣耀?”
关于王相爷的脏,还有很多小故事,先讲一个,其他的以后想起来再说。退休时,有张床榻要还给官府(看看大宋的公务员制度),夫人吴氏喜欢那张床,不想还。来搬床的小吏们自是不敢动手,王相爷见到,光着脚往床上踩了几下,又滚了几滚,太太见状马上说:“恶心死了,快点把它给我抬走……”
第四,做保险箱最合适。没有电灯的漆黑里,贼摸进房可能不知不觉偷开了木箱,但你把契书、金银放中空的枕头里,想偷就几乎不可能不吵醒你啦。
相传,枕头这个名字是曹操起的。说是有天半夜看军情报告,实在困了,从人还没来得及把装军书的木匣搬开,曹操便枕着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头疼病也没犯,于是第二天,便叫人做了个木枕,并起名“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