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彩翼戏园正式上演白发记。
因为吕家班排练时最为出色,所以赵柽让吕家班上场。
依然是在露天大戏台,依然是百姓免费看戏,这一次园子里甚至还提供了热水,让观看的百姓们解渴御寒。
这白发记一出五折,外面大红纸张贴,今日只演前三折。
因为是新戏,又有热水喝,所以来观看的人比以往更多,戏园里装不下,外面百姓家的墙头屋顶也全都爬满。
戏一开场,就引起了轰动。
为了营造年三十大雪夜的气氛,赵柽专门安排了两个人,在戏台的顶梁上往下撒鹅毛。
在这鹅毛大雪的衬映下,扮演乐儿的吕有旺女儿吕小鱼,穿一身破烂得露出芦花的红袄,迈着小碎步上场。
乐儿开口唱道: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啊,年来到。
爹爹出门去躲账,整七天还没回还,我在家中等着爹爹啊,等着爹爹回家来过年……
虽然只是刚开场,但台下人却都看愣了,这时的戏剧乃是杂剧,开场有艳段,就是四个人耍上一番,然后装扮好的乐工吹吹打打几下,百姓们并没见过这种直接就上正剧开唱的。
因为是新奇玩意儿,所有人都聚精会神。
赵柽在一旁的风物楼上,边喝茶边瞧着下面露天戏台。
这时楼上已经坐满,都是他叫过来看戏的。
小娘自不必说,府里的苏石、周处、钱文西、雷三,碎玉楼简素衣为首的一众好汉,外面的戚红鱼带着赵盼儿,脏衣帮的朱小乙、吕丘,林林总总约莫百十号人。
雷三和朱小乙站在赵柽身后挤眉弄眼,雷三怒了努嘴,朱小乙小声道:“王爷,王爷,欧阳北演甚行当?”
赵柽放下茶碗道:“他啊,演一泼皮,唤作欧阳仁智。”
雷三在旁边嘿嘿接道:“王爷,欧阳北演泼皮都不用刻意,本性出演就行。”
朱小乙也道:“小的看也是,这欧阳北本来就是泼皮无赖的性子。”
赵柽笑笑没有说话,片刻后,朱小乙忽然道:“出来了,出来了。”
楼内众人立刻注目观瞧。
只见欧阳北一身当下泼皮帮闲的骚气打扮,脸上勾画了几笔油彩,脚下迈着八字步走上台来。
苏石纳闷道:“这小子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只见欧阳北一只手提了支花枪,一只手挎了个竹筐。
他歪眉横眼走了几步,又哼了几哼,躬下腰四下张望见周围没人,于是露出一抹猥琐笑容,开口唱道:
讨租讨租,要账要账。
我有四件宝贝身边藏,一支香来一杆枪,一个拐子一个筐。
见了东家就烧香,见了佃仆就使枪。
能拐就拐,能诓就诓!
楼上看戏的众人一片哗然,丁大蟹恨恨地道:“这副小人嘴脸,果然不用刻意去演!”
雷三道:“这欧阳北平时就是这个味儿,说不得泼皮出身,以往吹嘘的甚么西北有名侠客,我看都是胡扯。”
朱小乙也道:“说得对,之前去勾栏时他就如此神态,根本都不用去演,这天杀的乃是本性暴露。”
此刻台下百姓亦都交头接耳,许多人脸上露出憎恶表情。
东京繁华,商业繁荣兴盛,所以街头常滋生泼皮无赖帮闲混混等捞偏门之人。
这些人或恃强凌弱,欺压百姓,或敲诈勒索,坏事做尽,再不就是好勇斗狠,整天无事生非。
雷三之前就是好勇斗狠的混混,极不受百姓待见。
而百姓最恨的还是泼皮帮闲,泼皮欺压良善,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帮闲则是仗势欺人,专门给官宦或大户人家做狗腿,也是种种坏事做绝。
所以他们一看台上欧阳仁智的出场打扮,基本就猜出是个干什么的,再听唱词,无不恨得牙根痒痒。
欧阳北唱完之后,在台上又独白了片刻,将心内卑鄙念头和阴险想法自言自语了,接着便去敲乐儿家的房门。
白发记第一折结束。
此刻勿论台下还是楼内,都开始议论起来,大抵都是骂欧阳仁智的,毕竟他刚刚内心独白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坏很恶毒。
台下看戏的人里就有附近泼皮,本来站在台前摇头晃脑,人五人六,旁边都没人敢靠近。
这时百姓因戏生怒,边骂边瞅向泼皮。
泼皮一开始还哈哈大笑,道那台上的欧阳仁智演得太像,说不定就是哪条街上的同行,但在百姓愤怒的目光和神情下,渐渐收敛起来,最后似乎实在受不住这么多人盯着,竟灰溜溜地猫着腰逃出了人群。
这一切赵柽都看在眼中,百姓们大抵还是怕泼皮的,但此刻为什么又敢横眉冷对,吓得泼皮逃走?
因为这时人多,每个人心里都憎恨泼皮无赖,人人都表达出了相同的愤怒情绪,泼皮感觉到了,气势便弱了,就算他平日里敢亡命,但此刻也恐慌胆怯
了。
这就是团结的力量。
团结并不是人多就行,还要有共同的信念,共同的目标,才能形成一种效果,那种效果叫众志成城。
没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和信念,那就是乌合之众了。
战场上打仗也是一样,都想着如何杀敌取胜,不计生死,那么军队的战斗力自然无限上拔。
如果都想着怎么保命,怎么逃跑,那结局自然就是一触即溃,一哄而散,战败是不言而喻的。
这时,第二折戏开演。
台下喧嚣声平静下来,百姓们开始看戏。
乐儿和他父亲辛白劳没想到大年三十的夜里,士绅还会派泼皮前来讨账,都惊慌失色,苦苦哀求,想要让对方容自家过这个年再说。
欧阳仁智这时得意洋洋地大笑,开口唱道:
都说那。
穷生奸计,富长良心!
你这老儿打得算盘我心中藏,甚么没钱都是做的伪装,可要知道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再敢抵赖就让你吃不了兜着把性命丧!
这段唱完后,原本已经安静的戏台下,忽然炸了锅般沸腾起来。
来这里看戏的都是市井百姓,或许也有几个富户,但大多还是平民。
这些平民百姓其实就是东京的穷人。
所谓穷人并不是说一定要家里揭不开锅,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沿街乞讨。
生活拮据困顿,日子艰难窘迫,过得紧紧巴巴,都是穷户。
东京繁华,纸醉金迷,在贵人读书人富户商贾眼中,他们这些平民百姓就是穷人、泥腿子、下里巴人。
在本质上,他们和江南那些失去了土地,靠给士绅当佃仆为生的穷人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也都是靠着给人做工或者卖力为生,平时谨小慎微生活,日子过得艰辛劳顿。
欧阳仁智的一句穷生奸计,富长良心,立刻刺激到他们,他们小心翼翼度日,不敢惹是生非,穷也就穷了,可怎么就变成穷生奸计了?
穷人里确实有作奸犯科的,但官员老爷们就都是好人吗?那台狱,大理寺狱里关押的,不就是犯了律条的大头巾吗?
开封府狱里就没有富人商贾了吗?
不能一句话把所有的穷人都说成心生奸计吧?
台下的百姓叫嚷起来,有的冲台上喊:胡说八道,你这是胡说八道。
还有的喊:歪曲,这是歪曲。
就看欧阳北在台上瞅都不瞅他们,哼哼唱道:
老爷说得绝不会错,良田千亩有人惦记,对待佃仆不能良善,要想个办法骗了他。
今日我就把人骗,只要辛白劳画上押,一切都不会再由着他。
赵柽在楼上看着下面,点了点头:“欧阳北演的不错啊!”
雷三道:“王爷,属下看这不像演,说不得以前他就做过狗腿帮闲。”
赵柽笑着摇了摇头:“且瞧下去!”
欧阳仁智看辛白劳拿不出钱还债,就开始哄骗他卖女抵债,辛白劳不肯,欧阳仁智便威逼利诱,软硬皆施,甚至把手上花枪耍了一趟,吓得父女两个躲在墙角抱头痛哭。
辛白劳唱道:
欠债还钱是道理,强抢女儿为哪般?
还不上钱都是我的罪,愿意做牛做马给老爷做诸般。
还求放过我的女儿!
第二折戏结束,台下百姓已是义愤填膺。
九出十三归的利钱,高低先不讲,戏里辛白劳说了,还不上问罪杀头都可以,为何要抢人家的女儿呢?
台下的百姓,也有为了应急去借这种钱的,不到一年,利息翻了几倍,待还钱时,卖屋卖房,几乎脱了一层皮,眼下看见戏里所演,不由就是潸然泪下。
片刻后,第三折戏开始。
欧阳仁智带着一群狗腿,簇拥着士绅王世仁登场。
接着欧阳仁智又是一番恐吓威胁,狗腿们甚至将屋内的东西都打砸掉了,逼迫辛白劳在乐儿的卖身契上画押。
辛白劳宁死不肯,便被狗腿按在桌上,然后欧阳仁智抓住他的手,强行画押!
接着就是乐儿被士绅王世仁抢走,新白劳跌跌撞撞追上去,被欧阳仁智一脚踹倒,口吐鲜血。
辛白劳望着自家女儿身影,撕心裂肺地哭唱:
天啊天,你错堪恶善妄为天。
地啊地,你不分好坏何为地!
然后爬起来,一头撞死在房门之上。
白发记第三折结束。
台下的百姓都看傻了,这也太惨了点吧,士绅王世仁冷酷残暴,欧阳仁智凶恶狠毒,这些都是恶人啊!
还有那乐儿,被王世仁抓走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亲人辛白劳已经自杀了,她被抓进对方家里,又会经历什么?
百姓们意犹未尽,都想知道接下来要怎么演。
但戏园子早就张贴出通告,今天就演三折戏,然后别的杂剧不演,眼下散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