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皇帝闻言微微一愣,随后皱了皱眉。
大宋各州的知州,他还能勉强记得,通判却是记不全了,不过宗泽这个人他知道。
就在刚刚年后,这个宗泽乞请致仕,告老还乡,还是他亲笔御批的。
因为感其判官边境半生有功,是以授予了提举南京应天府鸿庆宫的挂名差使。
但随后,林灵素便告宗泽蔑视神霄教,在登州建造神霄道宫不虔不当。
派人一查,果然登州的神霄宫建得粗陋不堪,可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登州处在海防边境,钱银有限。
可登州神霄宫的占地面积,居然只有别处的一半左右,莫非多用点土地也难?这确是不虔不当之罪了。
所以自然是不许致仕,褫职羁置,贬了出去。
道君皇帝想到这里,揉了揉太阳穴,他有点忘记给这宗泽贬去了哪里,不过照时间来看,那旨意可能刚刚到登州,这宗泽未必就起身走了。
他道:“二哥儿为何要用这宗泽?”
赵柽正在心中计算,宗泽倘若这时不在登州,应该是被削职羁置到镇江了。
若是已经羁置镇江了,正常下来,要到宋金夹辽,童贯花钱买下燕云,道君皇帝举行祭祀大典实行大赦时,宗泽才重获自由,被差遣监理镇江府酒税,叙宣教郎。
当然,想要致仕是不可能的,本朝就是有这个规矩,不批准的话你连退休都不能。
宗泽后来在镇江这个职务是从七品,微不足道,可依旧克己奉公,尽心尽力,把这小官也干得有声有色,使得当地酒税的收入成倍增加。
后来直到靖康元年,已经六十多岁,宗泽才出任磁州知州,从此开启波澜壮阔的抗金生涯。
赵柽要宗泽,其实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西军之外,朝堂这边,知兵事的文官极少,宗泽是,张叔夜是,但李纲不是。
二个是靖康后,宗泽收复东京,连上二十四道《乞回銮书》给赵构,恳请赵构回銮东京鼓舞士气,却不被理睬,最后忧愤成疾,郁郁而死,三声“过河”,让人意难平。
赵柽回道:“爹爹,孩儿去岁入海前,曾驻登州,闻得这人虽然性格刻板倔犟,但却知兵懂军,这两点皆适合做个副手监军。”
道君皇帝想了想,原来是个刻板倔犟之人,那就是了,不然怎会连神霄宫的土地都用得那么小?那是官田,又非民地,这宗泽是死守规矩的那种人。
不过这种人虽刻板,但也有个好处,在军中眼里不揉沙子,何况他知兵,倒是监军的好人选。
道君皇帝道:“这个宗泽朕刚下了贬置的旨意不久,约莫还未到,朕再下道旨意,快马过去,让他入京便是。”
赵柽道:“多谢爹爹成全。”
京东东路,登州。
宗泽正在一座老宅院内收拾东西,他是元佑六年的进士,今年已经五十九岁。
自科举以来,些年一直在河北山东的边境州县为官,无论陆事亦或海事,都无比熟稔。看书溂
年初,上书乞求致仕告老还乡,获准后又恩予了提举应天府鸿庆宫的挂名差使,就在新通判过来交接完毕后,却有一张贬旨下来。
竟是贬到了镇江削职羁置,一问才知,因为神霄宫事,他细思下知道是惩治了道士高延昭,被高延昭的靠山林灵素给告了。
道君皇帝自信了林灵素后,下令各州县广建神霄宫,神霄宫的道士由此恃势犯法,豪夺巧取,大量霸占农户田产,百姓流离失所。
高延昭是登州神霄宫主持,宗泽数他几大罪条惩治,又于神霄宫建造之上确实无力用心,才有今日林灵素的状告。
宗泽这刻须发已是白了半数,但身子却还坚朗,便是腰杆也还挺拔。
他和新通判交接完毕后就搬出了通判府,本打算在登州再住上两月,会一会多年老友,再还乡而去,没想到贬羁旨意下来,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南下。
没甚太多怨言,为官大半生,早看清了许多东西,只是初心未曾变,一片冰心在玉壶而已,如今老了,于国于政,感觉无力,便是辞官也好,贬羁也罢,散发弄扁舟与床前望明月并无区别。
看着老仆和书僮将许多书籍装箱,又打理了散落遗忘的诗稿,陈旧的文房用具,宗泽站在院中默默无语。
家人们都提早回了老家,并不知他受贬,如今孤身一人,去哪里倒是无所谓了。
就在这时,忽然院门打开,竟是州上的官兵,进门倒也算客气,只是道:“老大人,还没有收拾好吗?”
宗泽知道贬旨下来后,是有时限要离开的,今天乃是最后一日,若再不走,林灵素就有了新借口,可以再次告他个抗旨不遵之罪。
宗泽刚要说话,那院门外忽然响起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哎哟,宗通判这磨磨蹭蹭的样子,似乎是不太愿意离开登州啊!”
随着话音落下,院门外走进几个人,都是道士,为首一个戴着羽冠,穿着鲜亮的道袍,一脸讥嘲晦暗。
宗泽看
了这人,正是登州神霄宫的主持高延昭,因仗势非为,强占民地,夺民良产,被他狠狠惩治过一次。
只不过如今各地的神霄宫都有特权,便是地位亦仅次于官府,甚至等同,登州知州都无法直接定罪审理,要上报朝廷再说,他也是只能关押了这人一阵,治不了大罪放掉了。
宗泽默默不语,已是半花白的头发有些凌乱,发丝在风中微微散动,神色间有些悲怆。
高延昭带着身后几名道士走到近前,看了眼地上摆放的木箱,随手打开一只,见里面都是书籍,不由冷笑道:“宗通判摆着这些给谁看呢?怕不是金银财货都已经运回老家了吧?”
宗泽闻言依旧不语,和这种人没什么可说的,甚至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
高延昭见状对身后道士道:“都打开看看,里面夹没夹带甚么私货,宗通判此去镇江怎能一点金银都不带,如此到那边怎好上下打理,舒坦过日?”
两名道士上来就开始翻箱子,那旁边的小书僮立刻冲过来喊:“你们要干什么?”
一名道士伸手将他扒拉去一边:“滚滚滚,小东西,还以为你家老头是通判呢?滚一边去。”
这时,那州兵头目有些看不过去,道:“高主持,这样不太好吧?”
高延昭斜了他一眼,哼道:“伱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真人如此说话,这可是林仙师吩咐检查的,就算是曲知州在这里也不敢不认!”
州兵头目脸色不好看,但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退去了一边咬牙切齿。
道士翻箱,将一些书籍随意撒在地上,那小书僮立刻哭了起来,老仆拉过他,神情哀伤,低声对宗泽道:“大人……”
宗泽淡淡地道:“让他们翻就是了。”
可虽然如此说,但眼睛看向那地上的书籍,总是流露出心疼神色。
道人们翻来翻去,别说金银,就是值钱的物什都没有找出半点,便回去高延昭身边复命。
高延昭在地上扫了扫,又看向宗泽,嘴角动了动道:“只怕宗通判将好东西都藏去屋里了吧?给我去屋里再看看!”
宗泽闻言皱了皱眉,道:“老夫只是被贬黜,并非抄家,你等还要如何?”
高延昭嘿嘿笑道:“宗通判,这可不是本真人的意思,本真人不过登州神霄宫一名主持,就算胆子再大,又怎敢搜朝廷命官的家?这乃是林仙师的意思,宗通判若有什么不服的去和林仙说吧。”
宗泽闻言深吸口气:“天欲其亡,必令其狂,林灵素敢尔!”
“哈哈,这有甚么不敢的!”高延昭大笑道:“宗通判这句话我亦是会带给林仙师的,到时恐怕宗通判就不是在镇江了,说不得要去岭南走走,在那边安享晚年了!”
说完,高延昭指挥着两名道士就要进屋,小书僮又上来拦,那道士伸手抓着他衣襟,便丢去了一旁,摔得小书僮“啊呀”一声,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老仆急忙跑过去扶起:“雨墨,有没有摔坏哪里?”
宗泽怒道:“高延昭,你对一个小孩子动什么手?”
高延昭冷哼道:“动手又如何,还不快给我进屋去搜,看这老贼私藏了甚么财货!”
那两名道士如狼似虎,冲到门前,可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瞬间到了近前。
四匹马,一名红衣内侍,还有一个穿轻甲的汉子,带着两名军丁。
轻甲汉子抢先入门,看到眼前情景,喝了一声:“你们干什么?”
宗泽看来人愣了愣,他认得那穿红衣的是内侍,当年中进士唱名东华门时,曾见过宫中内侍宦官穿着,至于那轻甲的却是禁军军官打扮。
高延昭却只认得禁军的衣服,对宦官倒是不知了,他气道:“甚么人敢在本真人面前撒野?”
军官汉子也不说话,过去直接把向屋内去的两名道士扯了过来,两人想要挣扎,这军官汉子一脚一个,滚地葫芦般都踢去了旁边,顿时哭爹喊娘叫起来。
高延昭勃然大怒:“你是哪里来的贼配军?居然敢殴打神霄宫真人?”
军官汉子脸上狰狞一笑,随后想了想道:“你叫……高延昭?”
高延昭把拂尘往脖后一插,伸手指着军官汉子:“正是你家真人,你待如何?”
军官汉子走过来,嘴里嘀咕着:“敢骂我贼配军,还说我待如何……”
他到了近前,猛地一巴掌扇了过去,正打到高延昭脸上:“你说我待如何,老子打不死你!”
这一巴掌“啪”地一声响,高延昭一边脸顿时肿了起来,身子跌跌撞撞碰到院内木箱上,然后一屁股坐了进去,张嘴吐出两颗大槽牙。
“你,你敢打神霄宫真人!”高延昭被打懵了,这些年作威作福,哪里有人敢上来就打他,就算是宗泽惩治他,也没说直接上来就打,他叫道:“你敢打真人,我看你这贼配军是不想活……”
话还没说完,军官汉子过来一把将他揪出,一顿耳光反复扇去,直打得他嘴角淌血,眼睛都肿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