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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疫病

?雨珠乱跳,泥点迸溅。

    昭罪寺急匆匆地进出着人,遮雨棚已经架起来了,那草药煎煮的浓郁苦味四处弥漫,守着炉子的锦衣卫都用巾帕遮着口鼻。

    齐惠连用布裹着脑袋,跟纪纲一起分发药汤,见那烧昏迷的人口里含糊地讲着话,便端详了片刻。

    纪纲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看太傅不动,于是问道:“怎么了?”

    “这是丹城疫病,”齐惠连拨开病人的衣领,“红疹会爬身,挨不得,要传染的。”

    纪纲说:“好治么?”

    齐惠连头皮痒,他搓了几把,说:“好治,就是麻烦。官沟必须继续挖,但谁知道有没有患病的人往水里吐过唾沫、撒过尿?要是挖沟的染上了,自个儿却没察觉,跟别人挨着碰着,不就又要倒一大片。”

    “造孽,”纪纲看着遮雨棚底下,“那怎么办?”

    “怎么办……”齐惠连忽然拉高布遮脸,看着昭罪寺门口来了人,小声说,“全看命,这先得稳住人心,断然不能乱,再把阒都的大小药铺都汇集起来,病人是一定要隔开的。”

    “我们也不能久留,”纪纲把碗放下,“这事儿有人办,我叫川儿走。”

    “兰舟走不了,”齐惠连说,“他就是那个办事人,这个关头你能指望韩丞出来办么?他们躲都来不及。”

    “不行!”纪纲勃然变色,“他如今才是个五品镇抚,连四品上堂的资都没有,怎么能让他办?这事这么大,有的是比他位高权重的人!”

    “你跟谁讲道理?”齐惠连撂碗,“韩丞要是打着历练的名号把他摁在这里,你也没办法!病一起来,哪个官大的情愿下来?就是海良宜也来不了!况且兰舟不能走,这机会千载难逢,他要是办成了,就能再升!升——”

    纪纲猛然推开他,说:“你说什么胡话!”

    齐惠连跌在地上,又爬起来,说:“此刻不顺势而为,还等什么!”他也动了气,“这会儿正是人踩人的时候,他不办也得办!你明白没有?”

    “我不稀罕明白,”纪纲怫然作色,“我要叫他走,我得带他走!”

    纪纲说罢,就往里头去,迎面走出来了乔天涯,拦住了他的去路。

    “昭罪寺的人要往外疏散,里边只能留病人,师父不要再进去了。”乔天涯笑道,“先生的手记已经挪去了旧宅子,主子叫我在神武大街给两位租了个小楼,紧挨着宫门,淹不着。”

    “你让开!”纪纲说,“这留的都是病人,川儿哪能久待?我得跟他说!”

    乔天涯笑一敛,正色说:“师父何苦为难我?主子既然这么吩咐了,就断然没有改变的道理。这里都是病人,您留在这里,主子也担心,为着他一片孝心,您跟我走。”

    纪纲听四下咳声激烈,更着急了,一把擒住乔天涯的手臂,正正地推了回去。乔天涯早就料到他要动手,当下吃了这一招,半臂都麻了,脚下却更快,整个身体都挡着纪纲。

    “师父!”乔天涯低声说,“您老冷静!主子这么安排了,自然是已经有了对策。我稍后还要回来,咱们早早去,主子也早早回,行不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您难道真的能带他走?去哪儿呢?”

    这一声去哪儿呢,才让纪纲冷静下去。他往里头看了半晌,又一甩袖,颤抖地指着齐惠连,到底一句话都没再说出来。

    ***

    沈泽川坐在板凳上,闭眸休憩。耳边一直嗡嗡作响,他这会儿头昏脑涨,面上却滴水不漏。半晌听着有人唤他,沈泽川方才睁眼。他一睁眼,就没有了疲惫的神色。

    户部办差的官员说:“镇抚大人,草药供应不及,咱们明日怎么办?”

    “事关重大,草药必然不会断。”沈泽川拢着氅衣,“太医院的太医该到了,到时候会把筹备草药的消息一并带过来。你叫人继续煎煮,不要省。”

    那官员应了。

    沈泽川看他神色惶恐,便说:“你是户部哪科的官员?”

    这官员连忙说:“卑职算不得官,不过是个掌管案牍记录的吏胥。”

    “为民办差,大小都一样。”沈泽川说着伸手,捏着眉心定了片刻,问,“你叫什么?”

    “卑职名叫梁漼山。”

    “督察草药的事情,明早便由你接手,无论大小全部详细记录。”沈泽川说,“我猜想禁军应该已经去调草药了,时间紧张,必然等不及宫里的条子,所以这几日的草药必须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着忽然停下来,顿了半晌。

    “你且去休息吧,这几日留意身体,如有不适立刻禀报。”

    梁漼山告退,那帘子一垂下去,沈泽川便摸到自己额头滚烫。

    葛青青跟着进来,见状一惊,上前小声说:“镇抚……”

    沈泽川从容地说,“奚鸿轩是什么时候起的疹?”

    “上完药两个时辰之后,”葛青青说,“从腿上开始往上爬的疹子。”

    “我是先起的疹再起的热,”沈泽川清醒地说,“症状不符合,应该不是疫病,但为了以防万一,那药我也得喝。”

    葛青青稍放下心来,又说:“今早幸好没有告假!”

    皇上染了疫病,哪个太医敢说他是出去鬼混染上的?只能找借口来搪塞,说成不慎传染。但是能把病传给皇帝的人又是谁?不是贴身内宦,便是经常在御前走动的侍卫。沈泽川如今挂牌在御前行事,他若是今早告了假,事后就是让人捏着的把柄,湿疹一旦被说成疫疹,他就再也没有留在御前的资了。沈泽川背上还带着沈卫的罪名,他下去就是真的难再起来了。

    即便是沈泽川,这一刻也觉得难以喘息。比起阴谋诡计,这样无法预料的天算才是防不胜防,若是他没有那么谨慎,此刻便已经落在了别人的掌心里,生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葛青青见他闭上了眼,便退了出去。

    沈泽川听着雨声,思绪却飘远了。那浑浊不堪的旧忆随着雨声接踵而至,他在烦倦里皱紧眉。

    他既不喜欢下雪天,也不喜欢阴雨天。湿冷会让他想起茶石天坑,想起纪暮,想起所有屈膝下跪、任人宰割的日子,并且湿冷会让他变得不安,变得阴郁,变得皮囊之下尽是冰凉的忍耐与暴躁。

    沈泽川就这样靠着墙壁眯了一会儿,却越眯越昏沉,竟然真的在这角落里睡着了。

    萧驰野到昭罪寺时已经很晚了,与赶来的太医一起进入昭罪寺,丁桃在后边愁眉苦脸,因为他没找着沈泽川,错过了时候。

    萧驰野问煎药的锦衣卫:“镇抚在哪儿?我找他!”

    锦衣卫蒙着半张脸,递给他一碗药,说:“找谁都得先喝药,总督,你们禁军还要下水,当心啊!”

    萧驰野闷了药。

    锦衣卫起身,对遮雨棚底下喊道:“青哥!青哥在吗?咱们镇抚在哪儿?你给通报一声,说萧总督找。”

    葛青青正躺凳子上睡,听着声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就走过来,见是萧驰野,便说:“镇抚在里头休息呢……一宿没合眼,总督也休息休息吧。八大营说要去守城门,这没挖完的沟,明天就只有咱们一块挖了。”

    “体力活,自然得身强力壮的人干。”萧驰野边走边说,“盯紧门,别叫外边的人进来。”

    萧驰野掀帘进去,里边没点灯,他扫了一圈没找着人,又走了几步,才看见墙边靠着的沈泽川。

    萧驰野身上脏,他脱了外衫,坐在沈泽川旁边,把靴子里的水倒出来。屋里凉,他又把靴子蹬好,重新出去,从炉子那借了火,进来找了个铜盆生火。

    沈泽川睁眼,说:“东龙大街挖完了?”

    “嗯。”萧驰野把火烧旺,“怎么不到床上睡?”

    “眯一会儿,”沈泽川说,“躺下就起不来了。”

    萧驰野把盆挪到床跟前,说:“上来睡,一会儿我叫你。”

    沈泽川也不客气,他躺下去,萧驰野便从后抱着他,用脸贴着他的面颊。沈泽川原先还能听见萧驰野低声说话,后边就模糊了。

    萧驰野听着沈泽川呼吸微沉,才伸手解了他衣领,仔细看着那红疹。

    跟奚鸿轩的不一样。

    萧驰野又给他把衣服扣好,抱着人自个儿也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萧驰野觉得怀里烫得厉害,他半睁眼时意识还混沌着,待看清怀里的人,立即就清醒了。

    沈泽川火烧似的,汗已经渗湿了鬓角。萧驰野摸他,他哪里都在发烫。

    萧驰野猛地坐起身,唤道:“兰舟,兰舟?”

    沈泽川淌着汗,眉头紧锁,呼吸微促,被萧驰野唤得半醒,说:“分……分隔……这病不挨着水也能染上。”

    萧驰野用氅衣裹了他,喊道:“晨阳,叫太医!”

    外头靠着墙壁打盹儿的晨阳立刻惊醒,起身跳下台阶,钻进遮雨棚,拉着太医往门内去。

    太医稍掀开氅衣,看了一会儿,急声说:“总督,镇抚这是染上疫病了!我看这病,是先染了风……”

    萧驰野扣住太医的手臂,他盯着太医,寒声说:“镇抚是什么?”

    太医一慌,改口道:“是……是劳心费力……才病倒的……”

    “没错,镇抚是今日在这里病倒的,”萧驰野收紧手指,“他在此之前没有病。”

    太医连声说:“对对对……”

    “阒都的药都在这里,我知道大人是杏林妙手,”萧驰野倏忽缓和了语气,“你能治吧。”

    太医看着萧驰野的眼睛,腿脚一软,扶着床沿,慌不迭地点头,说:“能治、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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