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睁开双眼，从被熏烤的焦黑的木桩上站起，跨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弹坑。
焦糊的气味淡了一些，不再像先前那样呛鼻。
他刚走出树林，就被一位认出了他的学生会干部叫住了：“努尔同学，麻烦来一起帮忙救助伤者，现在人手不够！”
努尔挑了下眉毛：“这不是教会的任务么？”
“普尼斯港教会被魔王直接攻击，主教也被杀害了，城中的秩序现在一盘散沙！”学生会干部语速飞快，神态焦急地说道，“现在正是学生会带领所有人渡过难关的关键时刻！何况你很擅长神圣魔法，我们缺治疗医师……”
“我没带学生会的金狮徽章，也可以吗？”努尔盯着干部胸前那枚金灿灿的徽章说道。那枚徽章的中央是一个咆哮的狮头。
学生会成员执勤时，一般都要佩戴金狮徽章作为身份证明。
“哎呀，特殊时期特殊对待，我帮你作证就行了……”
学生会干部还没说完，就听到天空中传来破空飞行的声音。
他抬起头，惊讶地瞥见一个酒红色长发女孩的残影呼啸而过。
“这……这难道是……”
“勇者。”努尔摊开双手，“看来，不需要我们费力去治疗了。”
……
勇者通过低空飞行一路冲到普尼斯港的山顶。
她高举圣剑，浑身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中，语气昂扬地念诵道：
“……请赐予您虔诚的信徒，拯救黎民于苦痛的微光。”
阳光从云层中撕开口子，撒向勇者，聚焦在她的剑上。
那一刻，无形的光仿佛具备了实体，在高举的圣剑上层层环绕，宛如给圣剑打上了一层金蜡。
“疗愈之雨！”
勇者猛然将圣剑掷向高空。
圣剑旋转着，将包裹在上面的光芒均匀地撒向四周。
普尼斯港的上空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
熠熠生辉而无比温暖的雨滴。
细碎的金色液滴一落到地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附近的伤者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伤口开始迅速愈合。
城内所有的伤者都在以惊人的速度痊愈，就连擦破皮的小伤也是如此。
勇者放下剑，注视着这一切，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早就想这么帅一回了。”
努尔凝视着漫天的金光，拍了拍呆愣原地的学生会干部的肩膀：“所以说，已经不需要我们了。”
“哦，哦……”学生会干部还沉浸在震惊中。
“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得先把我这边的麻烦处理干净。”
努尔大步流星地离开，不经意间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
“这就是神迹啊……”
……
努尔走回琥珀等人临时避难的小屋，还没抵达门前，就看到门被猛地拉开了。
拖着一头浅灰色发丝，身材娇小的精灵站在门口。
是他的母亲，琥珀。
“你醒来了，妈妈。”努尔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挥舞道，“上午好。”
他猛然愣在原地，手僵在空中，缓缓滑落。
琥珀的双眼似乎没有什么光彩。她琥珀色的眼眸空洞无神，仿佛被抽去了灵魂。
“妈妈？”努尔试探性地问道，“你还好吗？”
琥珀茫然地注视着这个高大的男性精灵，就像见到了一个陌生人。
“……努尔，真的，是你吗？”
她一开口，就把努尔又吓了一跳。
琥珀的声音十分沙哑。她几乎拼尽全力也发不出声，喉咙像是被扯断了，随着嘴唇的动作，只能气息奄奄地耳语。
“嗯。我回来了。”
努尔脸上的表情有些局促不安。
“喂，”他在脑海里呼喊道，“保持情绪，不要添乱……”
他的脸忽然被琥珀的双手抓住。
她踮起脚尖，用小手捏住了努尔的脸颊。
“是真的……不是假的……”琥珀语速急迫地念叨着，忽然将脑袋凑近了他的脖颈，轻轻地闻了一下，“为什么，气味会那么陌生……”
“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妈妈。”努尔叹了口气，“你可以问我一个问题。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
“……”琥珀只是靠在他的身上，身躯微微颤抖。
她似乎不敢直接问出那个问题；
她似乎在害怕，害怕此时的努尔回答不出，再褪去虚假的皮囊。
过了片刻，琥珀极为小声地喃喃道：
“妈妈最喜欢的花是什么？”
“是什么？”努尔连忙在脑海里提问。
得到答复后，他长吁一口气，吐字清晰地说道：
“勿忘我。”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为之安静了。
琥珀抬起头，凝视着努尔的双眼，空洞的琥珀色眼眸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努尔的身躯僵直。以他现在的实力，杀死眼前的萝莉精灵，和捏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现在却从琥珀的眼神中感觉到了些许压力，有了一种被压迫的窒息感。
“咚。咚。咚。”
时间恍若被短暂冻结。努尔唯一能听见的，便是从琥珀胸口处传递过来的心跳。
他敏锐地察觉到，心跳正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
“咚！咚！咚！”
努尔清晰地看见，随着心跳加速，琥珀无神的眼眸深处重新涌出了一点点光彩。光芒流水般向四周散开，直至浸润了她的双眼。
源源不断的光彩旋转着，冲出了眼眶，化为泪水滑过脸颊。
“是你，真的是你，努尔……
“是我最亲爱的努尔……”
琥珀再也抑制不住奔涌而来的感情，紧紧地搂住努尔的躯干，嘶哑地嚎啕大哭，就像一个抱着父亲哭的小女孩。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知为何，一向惯于洞察人心并及时作出应对的努尔，动作变得犹豫不决。他知道这时候要适当地说些安慰的话，但锻炼过的话术一到了嘴边，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最后，他笨拙地微微俯下身去，搂住了琥珀的背，轻轻地拍着：
“发生什么了，妈妈？”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真实的噩梦……”琥珀断断续续地叙说着，即使喉咙几乎发不出声，“我梦见，一个看不清的东西占据了你的身体，而原来的你已经不在了……”
“他用你的身体做了很可怕，很恐怖的事情，他几乎杀了所有人，毁灭了世界，而我却能感觉到你很痛苦，你一点都不希望这样……”
“他仍然装作是我的孩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认为他是你，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真相，但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最绝望的是，我逐渐开始，开始打心底认同，接受他就是，就是我的努尔……”
“发现这一点时，我快……我崩溃了。我不顾一切，我想让那个怪物，把你，把你还给我……”
“我，我变得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我……”
“……我彻底失去了一切……”
努尔轻声说道：“所以噩梦已经结束了。你看，我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妈妈？”
“……”
“我最近勉强渡过一个难关，妈妈。请原谅我没有在你害怕的时候及时赶到……”
琥珀只是继续啜泣着，死死地抱住他不肯撒手。
最后，她用蚊子般的音量说道：
“妈妈对不起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重要的事，也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帮你分担一些压力……”
“但是无论发生什么，妈妈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的……所以，不要太压抑自己，让自己痛苦了……”
“成为精英、贵族甚至拯救世界的英雄什么的，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人，即使平庸……
“我只希望你能快乐地活着，这就足够了。”
这些话似乎用尽了她的力气。琥珀的身体无力地向下滑倒。
努尔将她抱起，像对待一个易碎的人偶般，小心翼翼地抱回了屋内。
“另一个我，她的愿望只是你能够快乐地活下去。”他低语道，“所以你承诺过，希望她也能健康地活着？难怪无论我和骰子软硬兼施，你都不肯放松。”
“……对，过年的时候，我承诺过妈妈。”脑海里响起了另一个努尔的声音。
“……你觉得你能满足母亲的愿望么？”
“不能。”
努尔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我深陷旋涡之中，命运的丝线已经被捆上高速前行的战车，结局不是成神就是死亡。”另一个努尔的声音如泛不起一丝波澜的湖面，缓慢而平静地叙述着。
“从我知道真相……不，从我亲手开启这个故事时，就没有其它选择了。”
“所以你只是想让她活下去？”
“嗯。哪怕她也是虚假的程序。哪怕这种行为没有任何意义。”另一个努尔停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用词：
“……只是我想这么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