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庶而轻贵族?”李斯重复了一遍尔后看向赵泗。
“这便是赵侍郎当日力争降低盐价的原因么?”
赵泗坦然的点了点头尔后开口说道:“是!”
“敢问李相,何为本?”赵泗开口发问。
“君为本!”李斯不假思索的开口。
君本制是法家思想的内核,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容更改的,更是不容动摇的。
赵泗点了点头,并没有否认李斯的说法。
虽然赵泗作为一个现代人,理所当然的认为民才是天下之本,正如孟子所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一般,但是这不过是是一种美好的愿景。
然而事实上历朝历代不管是任何一个君王都做不到这句话,君王,永远都是以己为先。
李斯的回答本就在赵泗的预料之中,同样,这也是赵泗想要李斯回答的答案。
“贵族于庶民,又孰轻孰重?”赵泗开口发问。
“贵族,和庶民?”这个比较让李斯陷入了沉思。
如果放眼春秋时期,自然是贵族更重要,天子封王侯,王侯封贵族,贵族牧黎庶。
春秋时期的社会结构有点类似西方的封建社会,即我的奴隶的奴隶,不是我的奴隶,我的臣子的臣子,不是我的臣子。
贵族大多数都有自己的封地,他们要给君王纳税,服役,但是在领地之内,是享有自治权的。
而随着礼乐崩溃,世无伦常道法,各国相继变法,本质上就是打破了这种君治贵,贵治民的生态结构。
以秦国变法为例子,取消了世袭世禄制,取消了井田制,推行郡县制,本质上就是在和贵族抢夺地方治理权。
到这个时候,社会结构就发生了严重改变。
事实上,李斯下意识的回答是贵族更重要。
以往变法,不管再怎么变,再怎么削弱贵族的权利,但是本质上变法者依旧认为贵族比庶民更加重要。
因为庶民不懂反抗,而君主也需要贵族来治理四方天下。
但是这一刻,李斯犹豫了……
事实上,李斯改革秦法,推行秦制,走的还是老路子,剥削庶民,限制贵族,加强皇权。
“黔首,只要能让他们活着,能够吃饱饭就够了。”赵泗笑了一下。
“李相信不信,倘若能够保证黔首不至于因为徭役累死饿死,黔首就甘愿服从徭役,别说于上郡修筑长城,他们甚至愿意把整个大秦都给圈起来。”
“黔首需要什么?贵族需要什么?”赵泗再次发出了灵魂拷问。
李斯不是个傻子,只不过他置身其中,而此刻正是华夏千百年亘古未有的大变局。
也是天子和贵族共制即将消亡落幕的时代。
君主贵族共治制度,在历史书上被称为封建时代。
西方人从封建时代,直接跃入了现代社会,笼统的将人类社会分为了封建社会和现代文明。
而事实上,早在两千年前,秦朝一统天下,广开郡县,汉朝不断加强中央集权,贵族时代早在将近两千年前就已经消亡。
秦汉以后的诸夏,已经不能简简单单用封建时代来形容,这是独立于封建社会和文明社会的时代,是西方世界未曾涉足过的时代。
相比于现代文明虽然较为落后,但是相较于封建时代,毫无疑问是极其先进的。
奴隶制在诸夏很早就被废除了,封建时代的关键性特征在很久之前的诸夏身上就已经找不到半点影子了,而西方,直至即将迈入现代社会的时候,奴隶制还广泛存在,如果不是工业化的蓬勃发展,恐怕西方文明永远不会废除奴隶制度。
现在,是社会转型的关键时期,秦汉正是承上启下的时代,李斯往前看,只能看到旧有的条例。君王,贵族,黔首无人问津。
往后看,也是一片迷茫。
“我听说,法家讲究事不必效古,法不必祖宗。”赵泗脸上带着笑容。
“黎庶为重,贵族次之……”李斯皱了皱眉头,缓缓开口,但是表情却游移不定。
李斯脑子里有点乱,赵泗说的有理有据,但是有些问题也是真正存在的,譬如黎庶不知法,不懂法,墨守陈规,不懂变通,推行秦法普及秦法,都离不开贵族的帮助。
他们确实要代天牧之,包括现在广泛存在的基层秦吏,所有认字识字的人,哪个不是贵族呢?
大秦的吏员广泛是军功爵出身暂且不提,勉强可以说他们不是根正苗红的贵族。
可是如今大秦一统天下,广袤的领土和子民,以大秦目前的吏员规模根本无力维持,难道不需要贵族来治理地方么?
“不对……”李斯摇了摇头看向赵泗,他敏锐的意识到,赵泗在偷换概念。
“贵族……”李斯开始认真阐述血统论和贵族于天子分牧的历史。
“时代变了……李相!”
“现在的贵族,只不过是陛下牧守天下的公器。”赵泗笑着
开口。
“难道为陛下做事,就非得是贵族出身么?”
“黔首不通教化……”李斯摇了摇头。
“那就想办法,商君制定的秦吏选拔制度难道不就是为了和贵族分庭抗礼么?”
“太难……”李斯摇了摇头。
大秦的吏员选拔制度是基于军功爵制度而诞生的,一个平民黔首,有一定的军功爵以后,倘若拥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同时对于秦律又有一定的理解,就会被选拔为基层吏员,成为基层吏员以后,晋升的途经有两种,一种是治理政绩,一种是战场搏杀,累功升爵。
受限于这个时代仍是用的竹简的原因,其实大秦的吏员培养制度是极其不完善的。
首先,大部分平民百姓本身就不识字,没有选拔培养为吏员的资格,其次,竹简刻录不易,每培养一个吏员,就需要刻录数份竹简,大秦的吏员人手一部秦律,这是标配,可是大秦政府也只能给他们一部秦律了。
故而大秦的吏员选拔制度和大秦的军功爵制度面临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即真正的受益者并非黔首,而是贵族。
商君制订的律法是恶民,给小贵族上升渠道,来限制大贵族。
而赵泗想要的是善民,给真正的黔首上升渠道来打碎旧有的贵族制度。
“那倘若大秦有足够的书籍供给吏员培养呢?”赵泗明白李斯的意思,笑了一下。
“能有多足够?”李斯笑了一下。
“要多足够有多足够,甚至可以做到家家户户一本秦律的那种足够。”赵泗笑道。
“嘶!倘若如此,那大秦吏员培养选拔,官员培养,确实不用依赖于贵族。”李斯想了一下认真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我的意思,并非贵族天生拥有代替陛下牧民的权利,而是他们识字,能够理解陛下的政令,能够理解秦律,所以才能够代替陛下管理黎庶,这和他们贵族的血脉没有任何关系。倘若一个人出身黔首,可是他又是一个合格的秦吏,难道就因为他出身黔首,就没资格来治理地方了么?”
“天下百官,为陛下之器具也!”
“不管是李相,还是我,还是文武百官,不过是治理百姓的公器,你我为公,倘若公器坏了,就应该及时更换废除,而不是明知道坏了还要接着用。”赵泗认真开口。
“公器?”李斯好像抓住了什么。
“对,公器,李相出身上蔡,自称布衣,按道理来说,李相也是贵族出身,可是这贵族之血,流传至今,到了李相身上还有多少呢?李相真的在意这一些微末的血脉么?这一点微末的血脉对李相真的有作用么?”赵泗开口。
李斯陷入了沉思。
赵泗的公器论和民本论确实给了李斯一些启发。
是货真价实的启发,有那么一瞬间,李斯认为自己或许真的可以掘弃商鞅的老路子去走一条全新的路。
不再是商君定下来的君为主,贵族为基,民为末。
也不是儒家所谓的民为重,君为轻。
而是,君为本,民为基,贵族为辅。
打击大贵族,培养基层军功爵的受益者为吏员,来取代贵族为核心治理地方的统治结构。
可是,这个想法有一个关键性问题。
“说来说去,赵侍郎只是假设,我虽血脉微薄,但是家有家学,能让我不至于目不识丁,家虽贫瘠,却可以供养我心无旁骛的安心读书。
倘若不是这一点微末的贵族血脉,我不会有家学傍身,根本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倘若家里没有那些良田,我也根本没有能力去游学天下,拜师荀子。
说到底,我之布衣,是对于世卿而言,而非对于黔首。
黔首生来不识丁,一无家学傍身,二无余财,大秦也没能力供养出来那么多人来读书写字……”
“哪有那么多书来给人读呢?”李斯摇了摇头。
大秦想要真正的治理地方,就必须给贵族留下一分余地,迁贵令打击的也只是大贵族,事实上,贵族就是要比黔首高贵,这是源于血脉,和家学的高贵。
在贵族还抱有家学,大秦又无力从零开始培养吏员的情况下,必须和贵族妥协。
“那如果有那么多书呢?”
赵泗直勾勾的看着李斯开口问道。
对于现在的大秦而言,提什么普及教育无异于痴人说梦。
可是有了印刷术和造纸术以后,大秦完全可以从投入成本,来培养身有军功的基层黔首。
目前大秦身有基层爵位的黔首有多少?赵泗估计最少得有几十万乃至于上百万。
有了造纸术和印刷术以后,这些,不就是大秦的储备公务员嘛?
“此话当真?”
李斯惊讶的看向赵泗。
倘若赵泗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方才灵光一闪的设想,可能就真的能够实现了。
那可是!掘弃商鞅的影响,变革出来一条新路,能够被称为子的诱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