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居对面的高楼中,一扇阖着的窗户背后,炉子上煮着的水滋滋冒着泡儿。
端坐窗边的男人,一身玄色长袍,并没有一般世家公子身上常见的骄矜,亦寻不到年轻人身上的气盛,反而有种岁月沉淀之后的淡漠和内敛。
周身上下并无过多配饰,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尊贵。
宁修远的神情在氤氲的雾气里有些模糊不清,看起来清贵风流,端过对面推过来的茶杯,端起抿了一口,道一句,“好茶。”
抬手间,宽袖滑落,露出手腕间一串血红珊瑚佛珠,配着同色系流苏。衬地手腕愈发冷白到有些孱弱。
白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急着喝,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晃着,偏了头努努嘴,朝着窗外的方向,“您安排的?”
“那是杨夫人的命根子。命根子被人打地奄奄一息,倒也不必我如何可以安排……”宁修远慢条斯理地靠向椅背,搁下茶杯似笑非笑间多了几分危险,“我不过是卖了个面子到叶家大夫那……杨夫人怕是误会了什么,兴许觉得,我和叶家……挺熟吧。”便也就愈发有恃无恐了。
随口……
好轻描淡写。
白行嘴角微抽,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日清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有人看到杨家小公子被人抬着回去的,到底伤成什么模样没瞧见,但据说一路哼哼唧唧地听着有气无力,估摸着挺严重。
为此,白行出门前还多嘴问了句门房,可见着?但显然,就凭杨家在燕京城那点儿势力所置办的宅子距离白家还远了些,门房必然是瞧不见的。
消息倒是传得快,听说司马府连着进进出出了好几个大夫。
又听说,随后没多久,杨家的马车就出了门,一盏茶的功夫也就回来了,马车上下来个提着药箱的大夫,眼尖的发现,是叶家养在府里的大夫。
那大夫许多人见过,是叶家嫡女叶若仪学医术的老师,医术传地神乎其神的,但到底如何其实并不好说,因为这位大夫几乎从来不会出诊,重金都请不动,只听说是个神医。也正因为此,此次神医出诊杨家,更像是叶家对杨家的一种态度。
没想到,其中还有宁修远的手笔。这人也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白行好奇,“风尘居得罪您了?”
“未曾。”
宁修远端着茶杯,雾气袅袅里的眸色,有些凉薄。他自然不会是冲着风尘居去的。不过就是听说杨少菲被风尘居的人打了,蓦地就想起中元节看的那出戏来……煞费苦心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于是,鬼使神差的……突然想见见那个人。
那人就那么远远站在人群之外,看起来温和又干净,偏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骄傲。那骄傲敛着,融进了骨血里,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危险和惊人的敏锐。
这燕京城啊……终于开始有趣了。指尖覆上腕间珊瑚珠,眸色平静如水,“不过就是闲来无事,想让这死水一般的城里,多几分生机。”
生机?白行瞠目结舌。
他与宁修远年纪相仿,却没有任何的可比性。论辈分,宁修远是他爹那一辈的,宁国公的老来子。论家室,白家虽也显赫,姑姑坐镇中宫,但宁家从龙有功,战功赫赫颇得皇帝倚重,宁修远更是未及弱冠便已帝师之尊,是这燕京城中横着走的主儿……这样的人觉得有趣的事情,白行不知道那算不算好事。
但显然,对杨家,并不是什么好事。
……
子秋去衙门好说歹说请来的,是县令大人。
县令姓宋,年纪不大,上任没满两年,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被子秋一路催着、拽着跑也没什么火气,来了之后客客气气地把百姓请回了家,才随众人一道进了风尘居。
嬷嬷自是将那些说法又哭丧着哀嚎着说了一遍,眼泪鼻涕惧下,格外地声情并茂。
百合在丫鬟的搀扶下也出来了,未施粉黛,气色的确不大好,嘴唇都泛白,走了一小段路而已,额间冒了一层细密的汗,微微喘着气上前见了礼才坐了,低着头谁也不看。
只那模样,自己都顾不全,看起来也的确不大像是还有闲心去找人揍人的样子……
嬷嬷骂骂咧咧地要去“撕了她”,被宋县令的人按着动弹不得。
只那眼神,仍凶神恶煞的,“宋大人,打人的就是这个娼妇、贱婢!快抓起来!快将她抓起来,严刑拷打!”
百合缩了缩身子,低着头没说话,瑟缩又胆怯,像受惊的雏鸟。
发间一朵百合绢花,血一般的颜色。衬地整个人愈发苍白如纸,摇摇欲坠。饶是任何人见了,都免不了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如此,事情本官也大抵明白了。”宋县令宋元青咳了咳,这所谓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满屋子的、加之门口神色各异的女子们,他真有些不大适应,“杨公子被打是事实,但打人者连杨公子自己也不知道,这没有真凭实据,咱们衙门自然不能对一个姑娘家严刑拷打。这样吧……嬷嬷陪本官走一趟司马府,问问杨公子可否
能提供一些线索,本官也能早日抓到真凶。”
“不用查了,一定是她!她自知嫁司马府无望,就怀恨在心!”
宋大人耐心很好,“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的是百合姑娘打了人,衙门办差也要有证据才能拿人的……本官还是要见一见杨公子的。”
百合颤颤巍巍地起身,又福了福身子,“妾身没有打人。”柔弱,有几分胆怯,却又故作坚强,宛若不胜风雨的娇花。
宋大人摆摆手,让人坐了。
姬无盐始终只安静坐着,并不参与双方争论,仿佛一个局外的看客,只这会儿目色落在那血色百合上,轻轻嗅了嗅,又突然笑了笑,唤道,“大人。小女建议,在大人查案之际,也顺便查一查院子里那床,是不是正宗黄花梨的……”
突兀极了。
说完漫不经心地偏了头,冲着身后欲言又止的少女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