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厝藏着掖着许多年的心思,就这么突兀地呈现在了当事人面前,最重要的是,这个话茬子还是自己挑起来的——若水整个人尴尬地都快找地缝了,屁股底下的石凳像是发烫似的让人坐立难安,她讪讪笑着起身,讪讪地从姬无盐手中接过伏羲琴,朝着院子里颔了颔首,逃也似地跑了……
修罗场,她待不下去。
院子里,一下子只剩下了两个人。
一个紧张到手足无措,一个,从惊诧之中回过神来,格外后知后觉地看着眼前的古厝,终于意识到一个长久以来因为太过于习惯这个人的存在而被自己忽略掉太久的事实——纵然最初外祖母真的是请他过来做自己的夫子的,但这么长久的年月里,古厝早该回去了才是。
他有他的家族,他有他的亲人,他有他世家少爷尊贵荣华的一生。
可他留在自己身边,屈尊降贵地做一个不明不白的“管事”,这些年也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发放月例银子……这个人,古家的少爷,在自己身边当真是折了一身的骄傲啊。
“何时来的?”他问她,连声音都变了,优雅尽散,唯余些许小心翼翼。
姬无盐一手提着裙摆,跨进院子,走了两步,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刚来,什么都没听见……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答案。”
古厝眼眸微睁,诧异之余笑着摇了摇头,“既希望你什么都没听见,如此,一切都还是原来那般。却又希望你听见了,如此,便不止我一个人烦恼了……我,是不是很坏。”
姬无盐缓缓地,摇了摇头,半晌,轻叹一声,“你只是傻……跟个傻子似的。”
说完,又喃喃说了句,“我也傻。”明明都发现古厝和宁修远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却只以为这两人之间互相看不对眼,还安慰自己,王不见王嘛!两个同样优秀的人,互相不对付,也正常。
却没想过……
“傻丫头。”古厝摇头失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寻了个借口,“那不过是我用来拒绝若水的借口罢了,你还当真了?我若心仪于你,如何轮得到他宁修远?”
姬无盐垂着眸子看他。
细碎的光晕打在他脸上,笑着的表情几乎无懈可击,温和,端雅,看起来格外可信。若非如此,姬无盐怎么可能这么些年都没有半分感觉……她低着头失笑,“古厝。我是你教出来的,纵然傻,也不该傻地丢你的脸。”
她不喜欢绕来绕去,更不喜欢掩耳盗铃,听见就是听见了,知道就是知道了。听见了却说没听见,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古厝的安排与照顾,她做不到。
她问他,开诚布公的,“若是我假装信了,岂不是真的丢了你这个小夫子的脸?所以……你这次回去,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古厝一愣,摇头失笑,“小丫头瞎猜什么呢,之前不是同你说过了吗,我就是回古家处理一些事情。彼时若是你已经启程回江南,我就去姬家等你。若是你这边还没完,我就回这里来。这些年,我何时哄骗过你?”
“这倒是。”姬无盐点点头,“除了瞒着的,的确没有骗的。只是心眼子多,脸上面具戴了一层又一层,有时候就算骗了,大概依照我的道行也是瞧不出真假的。”
多少有些负气的言语,说完,似是又添了几分尴尬。
毕竟,她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古厝冲着她招招手,她碾着脚尖,没动。古厝便故作叹气,“方才还说我是小夫子,如今倒好,夫子都使唤不动你了?怎的,还要我亲自来请你不成?”
到底是过去坐了,低着头、垂着眼,沉默着不说话,看起来倒似她委屈了似的。
古厝换了新的茶杯,倒了茶,又去屋子里取了她喜欢的蜜饯和果子搁在她面前,才坐了下来,看着她语重心长地,“我的确动过那方面的心思。毕竟,我家丫头那么漂亮……但也没有那么非你不娶。就像若水,她也喜欢我,可如今,我说我心有所属,她也就大大方方搁下了……同样的,你说你心有所属,我也就大大方方搁下了。毕竟,你也说了,我原就比他宁修远更重要,我们是家人,他目前为止还是外人。”
他真的极擅隐藏,温雅的表象下,谁也瞧不出覆了多少层的面具,真实的情绪永远在最下层。
姬无盐打量了他很久,仍然什么也看不出来,有些气馁地灌了自己一杯茶,灌地猛了,连连咳嗽,咳地眼白都泛红,一双眼睛无辜又可怜,定定看着他半晌,才问,“当真?”
古厝一边拍着她后背,一边应承,“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是什么大方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到非你不娶,还能将你让给他宁修远然后我自己打一辈子光棍呢?”
“你如今一把年纪了,不也是光棍?连寂风都觉得你要打一辈子光棍。”
古厝笑而不语,温和纯良的样子。
对着姬无盐和姬无盐带出来的寂风,他永远有最大的耐心和最好的脾气。古灵精怪的寂风,从某种程度来说,就是曾经的姬无盐,
俏皮、跳脱,不谙世事而又有恃无恐。
现在的姬无盐,却是不一样了,心里头压着太多事,沉沉的,跳脱不起来了。
就像此刻,她止了咳嗽,还是叹气,有些走不出来。她用方才古厝问她的问题反过来问古厝,“我……我明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放你回古家,当你的古家少主,尊贵、荣耀集于一身,而不是在我身边做一个管事。可……可我不愿面对别离,古厝……我是不是很坏?”
“没有。”他摇头,和面对若水之时截然不同的温柔,“我们是相处许多年的家人,不会别离。待我回去处理完那些事情,就马上回来。”
可是……古家才是你的家人。姬无盐眉眼微敛,诸多盘算都掩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