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未落。
御书房里,一直到张总管带着小太监们回来,宁修远才起身,拍了拍袍子,冲着皇帝拱了拱手,“微臣告退。”
皇帝脸色挺黑,“退什么退,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把朕堵在这御书房里堵到这个时辰,你不饿朕还饿了!张德贤,传膳!”
张总管笑眯眯地应了,朝着宁修远做了个“请”的手势,又给请回原位去了,张总管这才亲自带着小太监传膳去了。
待太监们退下,一直沉默不吭声的皇帝才哼了哼,“你小子倒是胆子愈发地大了,如今讨赏都能这般个讨法了……怎么?瞧上人姑娘了?”
宁修远老神在在地挑了挑眉,“微臣可不信您没听说外面那些个风言风语……您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神通广大,这燕京城城里还有什么事儿能逃得过您的耳目去?”
“你不也说了,那只是风言风语,朕听是听着了,听着也就过了,谁还管你那些个风流韵事啊。”
宁修远低着眉眼轻轻笑了笑,轻声说道,“不是风流韵事。”
声音很低,在煮着茶水的小炉子“滋滋”的声响里,依稀有些模糊不清。皇帝却听见了,缓缓地,抬了头看去,沉默着打量着宁修远,半晌,声音微沉,“朕记得,上回朕同您说起那姑娘,说若是你喜欢,便让荣老王爷收了她做义女,风风光光地嫁去宁国公府,你当时……拒了。”
“嗯。”宁修远应了句,没了下文。
伴君如伴虎,君王跟前莫不是小心应对,偏宁修远反其道而行之,平日里沉稳的性子,到了此间总带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直接和鲁莽来,似少年心性。
皇帝又端详了一阵,眼睛微微眯着,“朕总是希望将灵犀嫁给你,那孩子在朕看来和你最配,门当户对,最重要的是,她极喜欢你。只是,朕也瞧地出来,你对她无意,朕便从未强求过,毕竟,皇室的姑娘倒也不必委屈了自个儿嫁一个对她没心思的人。只是,宁修远……你对姬无盐,到底是因为喜欢,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江南姬家,名门望族,云州巨擘。这是皇室收到的消息,除此之外,连对方有些什么人都查不利索,只知道当家的是个老夫人。
查不清楚,只代表水很深,而这么深的水,连个假的都懒得给你看,那就说明这水比想象中的更深。
这样的氏族,是在皇室戒备名单之上的。
宁修远自然也清楚,彼时皇帝看似戏言提议让荣老王爷收为义女,并非真的起了赐婚或者八卦的闲心,更多的是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姬家拉到皇室的阵营来——皇帝需要有人来介入那件事,以此来撬动左相把持的半壁江山。但皇帝又担心着事情一旦失控闹大了,彼时也要对姬家有所牵制。
至今孑然一身无儿无女的老王爷,便是最好的人选。
微微垂了眉眼,宁修远掩了眼底悉数情绪,只露出微微勾起的嘴角,无限缱绻温柔的样子,“那丫头……极美。”
弱冠之年,说到底也就是个半大的少年郎罢了。
平日里的端庄持重总让人轻易地忘记了他的年纪。皇帝看着这样的宁修远,无端升起几分感慨来……谁的生命里,还没一个足以惊艳整个余生的邂逅呢。
只是姬家……还得从长计议。
御书房外,传来了张德贤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显然不是再聊这个话题的好时机。皇帝便也收了兀自打量的眼神,倏地一笑,半真半假地,“年前宴会上,宁老夫人言语之间对朕乱点鸳鸯谱的事情还多有怨怼,觉得是朕这鸳鸯谱搁那了,导致许多官员都不敢考虑你,朕的压力也很大啊!你这小子倒好,不感念着几分就罢了,还一个劲地从朕的国库里捞好东西去哄姑娘家!”
“陛下……”张德贤在外面唤道,声音拖着调儿,听着耐心极好,“陛下,晚膳到了。”
“端进来吧。”皇帝起身,对着宁修远招招手,一同朝着桌边走去,又道,“之前朕就劝你,别听你家老爷子的,大好的年纪,不学些武术防身……瞧见了吧,如今连英雄救美都做不到,人姑娘伤势如何?要让太医过去看看吗?”
宁修远摇摇头,态度有些随意,“不用,就是小伤,怕是这会儿太医赶过去,那伤口都结痂了。”
……嗯?
皇帝太阳穴隐隐地跳,就一个小伤口……这厮毫不客气地在自己这里喝了一下午的茶,就为了替姬无盐向自己这个皇帝讨要赏赐?绫罗绸缎也就算了,他知道他搬走了多少药材吗?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姑娘快不行了呢!
最最重要的,他还要走了一块皇帝亲笔御赐的牌匾!
还口谕……什么口谕!那是他宁修远让传的话,这叫假传圣谕!
该拉出去咔嚓的!
皇帝咬着后牙槽深呼吸,半晌,闭眼,怒喝,“滚!用什么膳!你不配!滚滚滚!别让朕再看到你!”
已经走到桌边的宁修远半点意外也没有,行礼,告退。
动作行云流水,好不自在。
皇帝脸色黑漆漆
的,指着已经宁修远离开的方向,指尖都颤,“你看看、你看看!他这是一个为人臣子的样子嘛!他就是仗着朕惯着他!他无法无天了他!”
张德贤一边在旁布菜,一边眯着眼笑,好脾气地劝着,“可不就是您惯着的嘛,再者,这满朝文武,若都是那阿谀奉承、趋炎附势、唯唯诺诺之辈,岂不实在无趣……您不就是喜欢宁大人身上那股子年轻人的朝气嘛!”
暮色沉沉,从开着的朱漆大门外打进来。
门口弯腰低头站着两个看起来比这暮色更行将就木的小太监,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黯淡又蜡黄。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可很多时候看着他们,都像是看着两尊木俑似的。
皇帝看着他们,轻轻叹了句,“是啊……我就喜欢他的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