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吗?
是他,就是他!
穆卓儿笃定:原来阿鲁台说的都是真的,李青真的不会老。
李青也在看穆卓儿,太久太久没见了,他印象已经模糊了,只是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李青。”穆卓儿开口,声音颤抖,说的是汉话。
“你……穆卓儿。”李青想起来了,这一双眸子太具辨识度了。
“你还记得我。”穆卓儿笑了,笑得开心,她好久好久未曾如此过。
脱脱孛罗心头狂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王,怎么说呢?就……很奇怪。
穆卓儿压抑着浓郁的喜悦和疑惑,朝脱脱孛罗道,“你先退下吧,没有允许,任何人不得进来。”
顿了下,看向朱祁镇,“让他也出去吧?”
李青摇头:“这个不行。”
“嗯…好,依你。”穆卓儿特别好说话,朝脱脱孛罗挥了挥手。
脱脱孛罗满脸纠结,迟疑半晌,拱手离开。
穆卓儿颤颤巍巍地走到李青面前坐下,如今的她,再不是那个喜欢背着手,走起路时一蹦一蹦的那个穆卓儿了。
她看了看朱祁镇,问李青:“草原上的语言你都精通吗?”
“一些简单的会说,也听得懂,但算不上精通。”李青笑着说。
他也很唏嘘,没想到竟然还能遇上一位故人,尽管和这故人是敌对关系,但李青却莫名生出一股惺惺相惜。
随着时间的推移,认识他的,他认识的都尘归尘、土归土,尤其是在洪武年间认识的,如今也就剩个年迈朱允炆。
“那他……?”
穆卓儿欲言又止,她在为李青考虑。
“无妨。”李青说,“完全不用管他。”
“哎,好。”穆卓儿点点头,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局促的不知该怎么说。
昔年的女儿羞态再次浮现,微妙的情绪让她愉悦,却也让她窘迫,自怜、自伤、自卑……
许久,她情绪低落地说:“我…我老了。”
李青心头莫名一酸,尽管没什么感情,但终是有些亏欠人家。
“人哪有不老的啊!”李青安慰,也是自嘲。
“她们…还好吧?”
“她们不在了,”李青笑着说,双眸晶莹,“走了,走好久了。”
穆卓儿心一颤,“有再找……”
话说到一半,倏地住口。
李青轻轻摇头:“不找了,再也不找了。”
“唉……”穆卓儿轻叹。
这一声叹,道尽了辛酸,心疼。
李青模糊了,她赶紧擦了擦眼角,李青又清晰了,真好。
“说些开心的吧。”李青说,说完,又不禁苦笑,两人仍是敌对关系,哪有什么开心的话题呢。
“那就说些开心的,”穆卓儿开心的说,“还记得那年,从捕鱼儿海回大明的那一晚吗?”
李青苦笑点头:“记得。”
“我赢了。”穆卓儿哼哼道,似乎回到了过去,她苍老的脸上带着倔强,一如花季少女赌气时的模样,骄傲的不行。
“我说了,风水轮流转,终有一天,我们会杀进中原,杀你们的文武大臣,生擒你们的皇帝。”她傲然道,“我做到了。”
李青默然少顷,坦然点头:“你做到了,很了不起。”
穆卓儿很开心,“你在夸我吗?”
“……”
“你默认了。”穆卓儿更开心了。
朱祁镇呆呆的看着二人,他有种荒唐感觉,这老人似乎……喜欢李青。
太荒谬了,朱祁镇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知道吗李青,我曾无数次幻想过,再相遇会是什么情形。”
“现在这情形如何?”李青问。
“很好,做梦都不敢想。”穆卓儿痴痴的说,“真好,你还是那般,嗯…苦吗?”
李青苦笑不语。
穆卓儿劝道:“别那么累,这世上有太多的东西留不住,也挡不住。”
“嗯,我知道。”李青道:“我也经常自己劝自己。”
穆卓儿痴痴的望着他,“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六十多年了,想再问问你。”
“你说。”
“如果,如果当年我不那么任性,你会娶我吗?”穆卓儿捻着衣角,紧张的看着他,
“会!”李青撒了谎。
她笑了,事实如何她知道,但不妨碍她开心。
她知道是假的,她依然欢喜。
开心之后,又是无尽的浓浓遗憾,穆卓儿自嘲的说:
“那年回草原,那年我三回头,一回望你服软,二回望你挽留,三回,呵呵…第三次你看也不看我。”
李青眼眸低垂,“对不起!”
“不,不怪你。”穆卓儿摇头,满心落寞:“是我太骄傲了,太骄傲了……”
她说:“若让我重选一次,我一定不
会那般骄傲;
骄傲的代价太大,太大了,六十余载啊!
当年我若放下身段,尽管你不够喜欢我,你依然会娶我,对吗?”
李青不知该怎么说,无论怎么说都是错,都会让穆卓儿更加难以释怀,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不过,穆卓儿说的事实。
李青是不喜欢她,不过若穆卓儿能收起性子,为了关内关外的和谐,他不介意牺牲一下。
但如今再说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朱祁镇心头狂震,比他听说自己当了太上皇时,还要震惊。
听到现在,他哪里还听不出来,两人六十多年前就认识。
六十多年前是什么时候?
不言而喻!
捕鱼儿海一战,是大明彻底剿灭北元王廷的一战,那一战,无论是战果,还是意义,都耀眼璀璨。
那一战之后,北元再无皇帝。
那一战之后,主帅蓝玉封狼居胥,一战成名,获封凉国公。
那一战之后,副帅李景隆,提拔为大都督府左督官。
那一战之后,永青侯加封世爵。
太祖对赏赐最为谨慎,对臣子绝不轻易行赏,但那次奖赏空前,可见那一战的重要性。
朱祁镇身为皇帝,岂会不看大明的历史,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醒悟。
原来,李青就是李青。
亦或说,李青就是永青侯。
洪武十五年入朝,先后担任孝慈皇后医生、锦衣卫千户、镇抚使,太宗招降乃儿不花时的监军,捕鱼儿一战的监军,太宗亲征的监军,宣宗亲征的监军……
虽是监军,但李青却并非只是个摆设,每一次出战都有建树,且意义不凡。
比如捕鱼儿海找北元主力,比如北伐斩杀马哈木……
原来他们竟是同一人,难怪,难怪父皇要那般,难怪要我无条件信任他……朱祁镇看向李青。
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朱祁镇总算理解,李青能以一个七品的官职,搅动风云,并拨乱反正。
原来,人家一直都在打巅峰赛。
洪武朝的太子太师,永乐朝的太子太师,洪熙朝的太子…也就是他父皇,都有被李青教。
这种段位的人,只要皇帝肯听言纳谏就足够了。
朱祁镇悲哀的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改制,都是李青在谋划,少了他,自己还能这般优秀吗?
唯一一次主张,就致使明军落败,自己这个皇帝也被俘虏,若不是李青补救,又将是一副怎样的局面?
朱祁镇黯然伤神,这一刻,他的骄傲被击得粉碎,他忽的醒悟,自己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强。
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做皇帝。
~
半晌,穆卓儿收起情绪,问:“还住的惯吗?”
“我这人到哪儿都习惯,关内有关内的繁荣,草原有草原的风情,都很好。”李青认真道,“如果可以,我真诚关内关外宛若一家。”
他欣然道:“关内的人可以来草原放牧,草原的上也可以去关内种田,就拿昔年那些去大明的草原部落来说,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他们有耕地,有房子,孩子吃得饱,老人穿得暖,不用劫掠,也不会被劫。”
李青道:“他们真的很幸福,我希望更多的人也能像他们一样,战争……太残酷了。”
穆卓儿不喜,轻哼道:“这话也就你说了,换个人说本王非剁了他……”
她住嘴,觉得这样的女人会很不招待见,于是换了副口气,哼哼着说:“说的好听,还不是你们汉人在主导?
再说了,双方融合也会有矛盾,毕竟双方生活习惯差异那么大。”
“这是必然的,但有矛盾可以解决矛盾啊。”李青笑道,“本就是个求同存异的过程,起初有摩擦很正常,随着时间的磨合,双方总会找到一个合适的相处方式,不是吗?”
穆卓儿沉默片刻,叹道:“或许你说的这些,才真正解决矛盾的方式,但……我帮不了你,
我是鞑靼的王,但有很多事,我也有心无力。”
“总有一天,会的。”李青说,语气笃定。
穆卓儿笑了笑,“今日咱们不聊那些糟心的事儿,我不是鞑靼的王,你也不是大明的官儿,咱们就当老朋友相聚,
说说话,聊聊天,好不好?”
李青点头:“好。”
……
两人聊了许久,穆卓儿的话越说越多,直到夜幕降临,她才缓缓起身:“有什么需要就说,别跟我客气。”
顿了顿,小心翼翼道,“我明儿还想过来。”
“那你就过来吧。”李青笑着点头。
“嗯……”穆卓儿带着笑,步履蹒跚地往外走。
她明明很吃力,明明可以借口让李青扶着她,但终究是败给了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