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丫头别拦我,她已经发现不对头了,瞒不住的。”沈善宥太了解老妻了。
他道:“陪外公来,替我挡挡刀。”
“来不及了。”沈小叶跨出门槛,就看见外婆风一般疾步从东院行来,她的眼刀狠狠剜向外公。
后头跟着的两个舅舅和一个表哥,谁也不敢上前拉住她。
“孩子娘,我没要瞒,就是晚点再……”沈善宥站在外孙女身后想说什么,却见老妻一把扯过小叶,几个箭步推开西厢的门。
三个木盒明晃晃的映入眼帘,林氏看着上面的名字特别的刺眼。
“外婆。”沈小叶觉的手腕仿佛被铁钳夹着,不由失声喊了一句。
林氏这才稍稍回神,她松开小叶抬步走进屋内,在一众儿女和老伴担忧的目光中,缓缓打开写着“沈长恬”三字盒子。
沈小叶安静的跟在她身侧,目不转睛的看着盒子开启后,里面只有一只雕刻着福寿延年图案的银镯和一捧土?
她原以为是骨灰,不存在的。
讶然之余,她快速打开写着“叶秉烛”名字的木盒,里面除了一捧土就是几颗散着的樟木串珠。
她眼前闪过这个爹给她递甜汤时,腕上带的一串手串。
而再旁边的木盒,被上前来的沈长寿打开,他取出里面的旱烟杆说:“正月时,爹收到丘县老书吏的来信,说叶家二房找衙门要求过户妹妹妹夫名下的田产时,才惊觉叶家说妹妹他们失散的话有假。
这次,我和爹改装悄悄在吴家庄打听,借住的那家人刚好供着顾叔的这个旱烟杆。
我们言明了身份,那家人说出了那晚流匪抢粮杀人时,妹妹他们和几个壮丁护送叶家族人撤入山里的路上被砍伤。
后来缠斗之中,他们滑下了山坡。”
“然后呢?没人下去接应?还有不论流匪还是流民抢粮,东西抢到后他们怎的还会追着人往山里跑?”沈小叶想不通。
外公哼了一声:“人跑散了,谁还顾得上回去救别人。
据说你爹娘他们伤的很重,在前面抱孩子跑的老顾发现他俩和壮丁没追上来,返回去不久,那里塌了。
我们借住的这家叶氏远支还算不错,天亮后返回去找,可他说塌的太厉害找不到具体在哪儿。
加之死了好多人,他也害怕,又有在丘县被打跑打散的流匪四窜,他就顾不上死去之人了。
后来听说咱们家离开了丘县,他还以为早知道人没了……唉。”
“塌了?”沈小叶和表哥同时发出疑问。
沈长岁想到什么,说:“我记得,他们那里有开采过煤。”
大舅舅这边颔首,说道:“煤炭很少,多少年前就采的差不多了。
据说我们离开济州的那年秋天,终于下了雨,但雨势过猛,塌方的地方泥石俱下,吴家庄人过了一年才开挖那里。
尸骨,都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后来凭着身上的物品辩别,全数运回单个墓穴下葬。”
林氏听的身体一晃,沈小叶快速环抱着她,皱眉问道:“爹娘和顾爷爷的遗物,只有这些了吗?”
“唉……叶家二房不做人,你爹娘当日带去的银钱,都被他们分了。”大舅舅沈长寿在赶跑流匪流民后,有去找妹妹,可那庄里一片被火烧掉的残败,几无活人。
“许是心虚,两年前咱们返乡前又找过去,叶家逃散的族人未归,只二房最早回去,说你爹娘走散,咱们也就信了。”
大舅舅咬牙说:“下葬前,旱烟被知道感恩的人供了起来。
但镯子和手串被二房从殓尸的族人手里夺走,他家人居然堂而煌之的戴在手上,可恶!”
手串就是他上去打人时,弄断散开的。
“大舅舅,你没问问为什么流匪会追杀叶家人到山上?”沈小叶摇摇头,她始终想不通这点。
“这……”大舅舅看看老爷子,说:“被追的不止有叶家,还有他们庄里别的人。
杀红眼的匪没有常理可言。”一群快饿死渴死的人,最后恶向胆边生,干出什么事都不稀奇。
林氏搂过沈小叶道:“别管什么叶家,你以后就是沈家的孩子。”
“外婆。”沈小叶脖子上一阵湿,她这才注意到外婆泪如雨下。
沈长岁这时说:“娘,您看儿子带您上灵山寺给选个入土的日子如何?”
他还从林氏手里把镯子拿了出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以后小叶祭拜也有个地方。”女儿女婿葬在叶家祖坟,沈善宥不能再去扰他们安宁。
林氏这时深吸一口气,真的有了确切结果,她反而能够不再胡思乱想,擦去泪水道:“不必了,将来小叶有能力就去把他们迁回来。
留在那边,没得让我闺女心烦。”
然后又道:“来,你们三个都过来给老顾上柱香,他从前最疼你们几个小的。”
沈小叶和舅舅、表哥听话的照做,片刻之后香燃尽,林氏把他们赶出去
道:“拜也拜过哭也哭过,小叶你们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个事。
石灰水即已兑好,就莫要耽误话计,那些瓮缸的菘蓝水还要趁早搬过来。
黄氏,检查检查布,干了喊我跟你一起收。”
她看的出来,这一屋子人,也就她和庚哥儿怕是最后知道的。
黄氏被婆婆扫过,她很无辜,丈夫才告诉她不过两三刻钟。
“都出去吧,有我陪着。”沈善宥摆摆手。
……
沈小叶把一盆盆过滤过的五升石灰水,分别倒进一石量的瓮内,手持工具不停的上下打着靛。
蓝色的汁液在被不断击打的过程之中,慢慢浮起了细沫,这些东西也是宝贝。
她满脸的面无表情,力道特别的大,让几次想跟他说话的沈存庚不敢接近。
“四叔,之前奶说的小叶早知道,也不是有意埋怨她不告诉奶。
你劝劝小叶呗,她这生人勿近的样子挺吓人的。”他小声的跟沈长岁商量。
沈长岁看了眼小叶,却说:“没事儿,过会儿她就自己想开了。
赶紧打靛,别等你爹娘收完了布,你还没有打出一瓮来。”
沈存庚无奈回到自己的位置,眼神不断扫向表妹,见她特别专注认真,自己也不敢再歇待。
这边厢,沈小叶最开始听到外婆那句话时的难受,果然在劳作的过程中消解去。
老太太心里有气是无可避免的,让她说出来比压在心里捂出毛病强。
而且随着汁液里打出的浮沫越来越多,她的眼角不由爬上了笑意。
为啥?因为逝者已矣存在心底,活着活的更好才是对亲人的告慰。
“舅舅,这瓮打好了,快拿个坛子过来盛浮沫,哦不对,现在应该叫青黛。”是一味中药,也可再加工成描眉的黛,沈小叶没有功夫做眉黛,但她有时间上县城药铺把青黛给换成银钱。
想想昨天给岳家优惠的几两银子,又马上可以赚回来,她就高兴。
沈长岁没有过来,而是道:“我这一瓮也快打好不可中断,你不如喊一声外婆来帮忙。”
“外婆,给我准备好的干净坛子和木勺送来呗。”沈小叶一点也没有矫情,张口就向西厢喊人。
“来了,在仓房放着吗?”林氏略带沙哑的声音里,也没有了赶他们出来那会儿的埋怨口气。
沈小叶朗声道:“对,木架上数第二格的几个,昨天全都洗好晒过的。”
外公沈善宥合上西厢中间的房门,亦步亦趋的跟在老妻身后打下手,得到的却是林氏不耐烦的眼神,“你没事去找大哥问,给家里添个牛车也好,驴车也行。
以后小叶他们进城,不用再借别人的车。”
“骡车可行?我觉着马骡即比驴体形大而有力,又比牛的速度快。”这老爷子马上进入状态,很仔细的分析,实际就是想跟老妻多说两句话。
林氏斜睨他一眼,他立刻说:“我马上去,现在就去。”
说着,左右各抱个空坛子给外孙女搁身边,还给她眨眨眼才离开。
沈小叶逐渐减缓打靛的速度,有些不明所以的问随后出来仓房的林氏,“外婆,外公做啥去呀?”
不应该关心关心她手里面活计,还有接下的单子吗?
“不管他,来,告诉外婆怎么刮。”女儿即去两年,林氏也不能坐那一直伤心抹泪,她的小外孙女还在。
去年这孩子试取染料时,无乎从不假手与人,她这会儿也是不知该如何帮忙。
“就跟撇肉沫一样的,只是这个青黛宝贝,半分不能扔。”沈小叶细看瓮缸,见靛打的可以了,接过勺子在上面一撇,满满的青黛堆入敞口坛内,颜色煞是好看。
她做不过几下,林氏就接过去,撇的比她还快。
沈小叶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我跟着外婆且还有的学。”
“哈哈哈……”沈存庚在另一个瓮缸前,听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表妹分明在巴结奶,还有点假假的感觉。
然而不等他笑完,同时收获一老一少两个白眼。
沈长岁在一边摇头失笑,这才是一家人啊!
……
“一家人?”呵,陆观终于明白,原身为何与大伯家越来越有隔阖。
他目前住的院落,几个小丫头整天叽叽喳喳的,净是些只动嘴皮子不干活的面子工程。
原来四个小厮,除了一个常常跟在身边的,其他几个比他都忙,回来几天自己愣是没见着几面。
而这八个人,都是他的好堂嫂给拨来的,美其名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我可去你的照顾吧,小爷是没手还是没脚。
他今日一番发作把人全都打发走,倒还惹来大堂哥的斥责,说他不体恤长嫂管家不易。
身边不留服侍的人,是让人讲究长房薄待他。
简直了,他不习惯被人侍侯好不好?入乡随俗,找个书童小厮就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