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伊利克森。”比拉诺瓦诧异而不安地问道,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他伸出一只手，打算按在金男孩交叠放置在桌面的双手上。但男孩近乎敏感地战栗了一下, 迅速抽回了手。然而他抬起头，露出一些不知所措的神情, 却咬着嘴唇冲比拉诺瓦羞怯而温存地微笑了一下。就是那个微笑, 使得比拉诺瓦立刻心软了下来。

“说说看你的想法吧，伊利克森，虽然我觉得这么做不太合适。”巴萨主教练叹了口气, 温和而略带抱怨地说道，“你总是有办法让别人无法拒绝你的。”

伊利克森又冲他笑了一下。这一次, 男孩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搭在了教练的手上。

其实有一些话语的确在伊利克森的心头盘桓已久。尽管最开始比拉诺瓦出声招呼他过来的时候, 伊利克森并没有一种很明确的、要把那些心里话说出来的念头。然而在这种时候，在这种……他真切感到自己的主教练是在关心和爱护着他的时候, 伊利克森还是不由自主地说出了那些话。

“节奏其实一直都不合拍。”伊利克森慢慢地说道，“我和巴萨……哪怕没有伤病，也会遭遇这个瓶颈。而现在只不过是它们一起来了。我可以克服伤病带来的影响，现在也许还做不到，但我迟早可以做到。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调整自己的节奏……我、我感到我踢得很不舒服。”

伊利克森曾经在葡萄牙感受过如鱼得水的快乐，于是他便更能体会到自己在巴萨……其实不止受伤之后，哪怕是此前, 他在巴萨踢球的时候，与其他球员间也是有着淡淡的隔阂与割裂感的。这种割裂感不是来源于他和谁具体之间的矛盾, 而是一种非常整体、无所不在、同时也更加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伊利克森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巴萨的体系之中, 一刻都没有。

以前可以轻描淡写略过的问题, 在欧洲杯之后却被迅速放大，并且摆到所有人面前。命运备足了所有的条件，仿佛只是为了摧毁他，又或者是为了逼迫他成长。应该说这一天的到来本就是必然的——伊利克森但凡一日不曾融入巴塞罗那，那么他与球队间的这种隔阂感便迟早会为人所察。两者终究会走向无可回避的分离。当初门德斯在劝说伊利克森签约时，先提到了离开巴萨这个敏感话题，正是由于他敏锐的目光看穿了这一点。而伊利克森在那时的去意虽模糊而不坚决，但他却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克里斯蒂亚诺介绍给他的豪尔赫·门德斯。

如今正在生的一切似乎都要证明门德斯的的所言非虚。

也许对于伊利克森而言，因为一次堪称悲情的伤病而失去曾有的光环，甚至能够被称为最有尊严的一种方式。他那由于与球队气氛无法相融而迟早会暴露出的“天才瓶颈期”，是如此迅猛而猝不及防地伴随伤病一同到来，又由于大环境的影响被施加了更多的心理压力——这是一个相当严酷的考验，又是一个相当有力的伪装。无论怎么说，因为伤病而陨落，总是比逐渐地泯于众人更显体面些。而多年以后由人们提起他的时候，也会更加地惋惜与感慨。

可是伊利克森并不远就此退场，以所谓的“留有尊严的方式”，去接受人们的惋惜和感慨——竞技足球原本就没什么体面的退场，它有的只是激烈的竞争与能者生存。所谓体面，也不过是在竞争中败退之后立即转身，才能披上的一层薄薄外衣。伊利克森不愿如此，金男孩虽然未必清楚主教练心中对于他极高的评价，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他答应过克里斯蒂亚诺，要和他一起去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2016年的法国欧洲杯。他们还要一起踢很多很多届的国家大赛。伊利克森想要和他的队长在一起，他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倒下。

金男孩正处于一个十分关键的蜕变期。他同时承受着伤病、瓶颈与外部的三重压力，身与心都备受煎熬。只要能够熬过这个关键的蜕变期，他必将迎来重大的突破，在真正意义上更上一层楼，甚至开始触摸到属于自己的足球之路——他最近和足球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这对于伊利克森，以及拥有蜕变之后他的俱乐部绝对是一件好事。

然而可惜的是，巴塞罗那太过轻视他，也太过漠视他了。他们没有独到的慧眼，看不出男孩所经历的痛苦挣扎，仅仅把那当作普通的伤病后遗症，并且粗暴断定他走不出来就完了。这使他们在不久之后非常草率地签下了那份租借合约，并且在此后的数年内深感后悔。而如今比拉诺瓦虽然对伊利克森的状况有所猜测，并且真诚想要帮助他，但这位主教练先生所能做的其实十分有限。

他仅能对他说：“不要胡思乱想了，伊利克森，我们大家都爱你。”在此之后还必须满怀忧虑地告诫他：“这些话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知道这会带来怎样的眼光和疏离，而现在的你不能经受住这样的伤害了，明白吗？”

伊利克森对着自己的主教练，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谢谢您，比拉诺瓦先生。”年轻的巴萨球员柔软地说道，“我都明白的。您放心，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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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克森当时向比拉诺瓦所表达的的确是他想要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愿景。男孩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与巴萨间存在的割裂感——这进一步阻碍了他的状态恢复，但他依然有一种倔强的傲气。他要面对就去面对彻彻底底的挑战，而不是逃兵似的换一支球队。

假如没有面对挑战的勇气，就算换球队也不可能拯救自己。而伊利克森宁愿在自己打败了所有的困难之后，因为在巴萨无法继续获得突破才离开。在这一点上，他或许深受克里斯蒂亚诺影响，但这无疑是一种十分动人的勇气。

然而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在第十六轮比赛后不久，伊利克森在队内训练中意外肌肉拉伤，不得不停赛一轮休息。

消息传出之后，巴萨球迷一时间更加哗然，而《世界体育报》更是趁机提出了“伊利克森已成玻璃人”的说法，暗示球迷们留下他并不划算。这其中是否有巴萨高层的示意暂未可知，但起码有一些巴萨球迷已经动摇了自己的态度。他们纷纷在俱乐部的官网上留言，建议在冬季转会窗口开放之后卖掉或者租借伊利克森，避免造成一线队名额浪费。

其实《世界体育报》的说法是相当恶毒和没道理的——玻璃人一般是指身体脆弱、同一部位反复伤病、一躺几个月的类型。伊利克森到目前为止仅仅膝盖受过一次重伤，而肌肉拉伤在训练中是很常见的事故，只不过是时间间隔太近，给人一种他身体不好的错觉。但事实上，这仅仅是运气不好而已。然而《世界体育报》的说辞太富煽动力，竟然有不少球迷相信了他们。

在这个时候，连巴萨的高层都失去了“看看伊利克森能不能好起来，冬窗尽快转手”的心思，他们更愿意先看到球队的战绩，因此告知比拉诺瓦暂停对伊利克森的支持。然而巴萨主教练却再次把伤愈后的金男孩排入了国王杯八分之一决赛的大名单，并且在比赛第六十五分钟将他换上了场。

那一场比赛的对手是西乙球队科尔多瓦，比赛场地又是在巴萨自家的主场诺坎普，很明显该是一场十拿九稳的比赛。但是自从比拉诺瓦公布大名单、现伊利克森又一次在列开始，巴萨球迷的议论声就不曾停止，他们拿出了各种阴谋论，甚至明确向球队表达了不满。

这是伊利克森第一次在诺坎普收到巴萨球迷的嘘声。

金男孩始终微微低着头，用散落的金藏起自己的眼睛，这一点也在赛后被媒体大肆批评。但事实上伊利克森那一场挥并不差。除去没有进球之外，这几乎是他伤愈复出之后挥的最好、最稳定的一场——依然没有到达伤前的水平，但是已经比较稳定、且不再出现低级错误了。

但是四面八方的嘘声如同从潮水一般，始终不曾停止。

还有一些嘘声是给比拉诺瓦的，球迷们被臆想出的情绪淹没，完全忘了理智思考。他们只觉得比拉诺瓦不顾成绩偏袒伊利克森，却看不到这场比赛巴萨最终以5-0大胜，看不到与这场国王杯八分之一决赛十分临近的、是一场十分关键的联赛，必须要给主力球员留足体力——西甲联赛第十八轮，巴塞罗那强强对话马德里竞技。

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他们出的是愤怒而不满的尖锐嘘声。

那些嘘声就像是利剑，满怀着恶意与隐秘的揣度，血淋淋地捅进心口，把人撕得粉碎。这不同于伊利克森在过往从对手们那里听过的嘘声，当时他虽然也不舒服过，但是克里斯蒂亚诺教会他面对那些大笑，因为那意味着对手的愤怒，意味着……他为自己的球队做了一件很好的事。

可是现在这种恶意却来自自己的球队与球迷。

伊利克森轻轻地喘着气，擦掉了额上的汗水。他低着头站在球场上，并没有回抱过来轻拍他肩膀的队友，而是把脸埋在掀起的球衣里，拥抱了一下比拉诺瓦先生便最先回到了更衣室。

这个只有二十岁的男孩，面对来自主队球迷的恶意，显得如此伤心与无所适从。

在寂静一片的更衣室里，伊利克森叠起了自己的十二号球衣。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气立刻蒸腾，氤氲的白色水汽填满的整个空间。伊利克森仰起脸，让水流猛烈地冲洗他的全身。他双手大拇指的指腹紧紧按压着自己的眼角，单薄瘦削的身子在空旷的浴室里微微地颤抖着。

他哭了。

西甲联赛的第十八轮之前，巴塞罗那训练中再次传出受伤讯息——大卫·比利亚左脚扭伤。而这使得巴塞罗那对阵马德里竞技的阵容，立即成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