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永明简单朝着穆九倾抬手作揖,并未弯腰。
待两人都落了座,他才淡淡开口,“下官今晨巳时刚刚赶到军营,见军中群龙无首,倒是俘虏了北蛮主帅天狼,又听将军亦被俘,如今困在北蛮军营里……遂自清以使者身份出席。”
“原来如此。”
穆九倾微微颔首,尚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却是辛永明眼底微微有些讽刺地看向她。
“下官原本只道穆将军如今只身一人在北蛮军营,又是女子之身,定然受了不少苦楚。如今看来,穆将军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如鱼得水,原是下官多虑了。”
就是再迟钝的人也听得出他语气里暗含的轻蔑和嘲讽,更何况穆九倾是个人精?
也是,天狼虽然身强体健,但一朝被俘,大丰将士们决计不会用什么待客之道去对他,相比之下,穆九倾只是脚上意思意思套了一层枷锁,但仍能保留所有的体面和行动自由,若不仔细看,还只道是来北蛮军营做客的。
如此,旁人看了只怕也都要误会她是来享福的。
也难怪辛永明会误会。
尤其是,昨夜的战争虽然穆九倾用计将伤亡减到最轻,可说到底,对于一个文官来说,这恐怕仍是尸横遍野满目哀鸿的残酷。
他从大丰军营过来,看到了己方士兵们伤亡惨重的样子,再到她这里,看到她和北蛮士兵有说有笑,大抵心里指不定怎么失望呢。
但辛永明这人有个好处,他刚正不阿,有什么话都说当场直说的,也不是个善妒的庸才。
稍加思索后,穆九倾开门见山。
“难为辛大人舍得好容易到手的高官厚禄,不顾危险以使者身份前往北蛮军营,穆九倾也不该隐瞒。我与北蛮的单于呼延氏……”
话音未落,辛永明抬了抬手,眼底一片冷肃清明,
“穆将军不必解释,九千岁在我离京之前曾吩咐我,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以将军的安危为重中之重,其次便是无论将军提出什么要求,但凡下官能尽绵薄之力,便该万死不辞。是以,只要将军开口有任何事吩咐下官,只要不是大奸大恶祸国殃民之事,下官皆万死不辞。其余的,下官一概不知,也不需要将军做出任何解释。”
语毕,辛永明容色依旧。
穆九倾笑笑,这人有些意思。
说他迂腐吧,他又很懂得变通,说他灵活吧,这人骨子里倒是有几分执拗的。
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穆九倾在他提及九千岁之后,看他尤其顺眼。
“你是魏宸淞的人?”
辛永明顿了顿,
“下官愿替九千岁效犬马之劳,但并非结党营私。当初下官人微言轻,是九千岁说下官如能不忘初心,将来便可堪大任,仅此而已。”
倒是不忘了替魏宸淞正名,似乎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
穆九倾笑得更亲和了几分。
“九千岁,朝中多是说他奸臣当道,难道辛大人不这么想?”
辛永明低头,咬了咬牙,
“自古以来朝廷党争互泼脏水的事情还少吗?寻常无知妇孺不明真相跟着人云亦云也便罢了,穆将军……难道也不清楚九千岁的为人吗?”
他算是极为自持的性子,这才没有当面发作,只是在桌子下,一双被这天寒地冻的环境冻红肿的双手握着拳在发抖,连关节都有些泛白。
穆九倾不再逗他,站起身缓缓鞠了一躬,
“辛大人,我脚上有枷锁,虽然不算太影响行动,可因为先前的伤在,总有点不方便。今日大人不顾个人安危出使北蛮军营,穆九倾十分佩服,大人一心维护魏宸淞的名节,在我看来更是一段佳话。还请放心,穆九倾并非勾结敌军,更不会罔顾大丰将士和百姓的安全。”
她言辞恳切坦荡,辛永明目光停留在她脚踝上那对铁镣,片刻后目光沉了沉。
虽然很轻,但穆九倾也不算全然摆脱了犯人身份,如此看来,她和那个北蛮的小单于应该没什么吧?
辛永明心里暗暗有点后悔,早知道刚刚不用把话说那么满,索性问问穆将军和那呼延氏的关系了。
他生怕回京面对九千岁说不清楚。
其实九千岁对他并没有多挟恩邀功之意,从不过多从他这里探听什么消息。
只是……
穆九倾撑着头,看向辛永明,
“辛大人,我多嘴问一句,满朝文武乃至天下读书人,都说当朝九千岁是祸乱宫廷的奸臣,何以你这样刚正不阿的忠臣,竟会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替他申辩这两句?”
辛永明被问住了,他尤记得他是怎么有幸结识魏宸淞的。
刚入仕途的他,因为不懂得阿谀奉承,以为只要凭借才华和人品,定能出人头地,一改朝野不正之风。
谁知道三个月过去了,处处受人排挤,所有的累活都是他干,其余的同僚们给上级送了礼,还有余钱去喝花酒,他却动辄被寻了由头罚俸。
待他按耐不住将此事说出来的时候,反而被上级大加斥责,他的同僚们在一旁围观,说他不懂事,说他幼稚。
他们说,权势富贵,是个人都想要,是个人都害怕,问辛永明在清高什么劲儿?
尽管是堂堂七尺男儿,但面对众口铄金,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就在那一刻,当时朝中恶名昭彰的九千岁出现了。
他看着狼狈的辛永明,又看了看周围众人,只是淡淡一句,
“整个皇宫里都安静,倒是几位大人们这里热闹。”
那些上一秒还格外颐指气使的官员们,纷纷绽放出了真挚动人的笑容,一边盛赞九千岁幽默,一边问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
只有辛永明一个不怕死的喊了一句: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奸臣,才会有这般黑暗的朝堂!”
于是空气当即就静默了。
如今回想起来,辛永明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是当时,他是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说这番话的。
当时魏宸淞做了什么反应呢?
穆九倾打断了他的回忆,
“辛大人,军中情况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