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呼延信很痛苦。

天狼是他的舅舅，是他最爱戴思念的母亲除了他自己之外，留在这世上的唯一亲人。

哪怕只是看见天狼，也就能想起母亲，他们可以一起怀念共同记得的人，这就是念想。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天狼对于呼延信的重要程度，可能比父亲呼延绝在他心里的地位都重要。

一个年幼丧母的孩子，父亲另娶新人，他的童年时光里，大抵只有一个天狼。

一个内心深处很难有人能走进去的青年，偏偏唯一那个得到他信任的人，原也只是为了利用他。

若不是对穆九倾也设有防备，兴许他所有的孤傲、自尊、谋算、抱负，都会在此刻悉数崩塌。

但他不得不坚强，于是又显得更加令人痛心。

穆九倾拍了拍他的大腿，以示安慰。

“我猜你此刻定是十分郁闷，可惜北蛮没有好久，你该来中原尝尝汉人酿的酒，一醉解千愁，方知痛快。”

呼延信翻了个白眼，有些嘴硬，

“你无须变着法劝我，天狼……”

提及天狼，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微微有几分迟疑的哽咽，呼延信转过头去，似乎是在赌气，片刻后才轻声道，

“我只不过是因为，他是阿娘的亲人。”

穆九倾笑笑，“我当初被人出卖，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是我名义上的家人。说到底，也只是一重旁人眼中的亲密关系。实则你我也好世人也好，往往都被这些虚名绊住。汉人有句诗，道是不畏浮云遮望眼，放下，方有自在。”

一席话说完，她都觉得自己参透了佛法无边，大约莫是可以剃度出家了。

呼延信回过头来冷冷看了穆九倾一眼，“你这死丫头还挺会讲大道理的。”

虽然语气是冷的，但穆九倾看得出来，青年的眼底或许是因为有个人拌嘴，而多了几分温度和神采。

她嫣然一笑，又道，

“其实从你把父亲藏在那个僻静的仓库里，我就知道你心里是对天狼有所怀疑的，你比我精明多了。”

这句话让呼延信受用几分，他看了穆九倾一眼，“你这丫头也不算笨，是我遇到过的人里鬼主意最多的。”

随后像是想到什么，他又有几分好奇，于是追问了一句，

“说来，你这么鬼精灵的一个人，我倒是好气，什么人能骗得到你？”

穆九倾眨眨眼，把和林赋禅那些陈年旧事挑了些重大的转折说给呼延信，当作故事一样说罢，不过略过了重生的事情，但却也提及了林赋禅不顾国家安危，命令副将赵松柏在军中准备随时谋害她的事情。

桩桩件件，一笔带过说起来，也只是须臾之间，但每每回顾一次，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穆九倾轻声娓娓道来，倒是让呼延信听出些沉重。

尽管她说得轻松，甚至已经可以对于往事谈笑风生，但终究典妻、背叛、下药几经流产的暗害，桩桩件件都不是轻松的事情。

穆九倾有一张过于明媚张扬的脸蛋，以至于很难让人相信，她的人生有那么多的坎坷。

不相熟的人，总以为她的人生一直都一帆风顺，高高在上，从来不曾经历过那些人间的苦难。

谁能想象她这样洒脱的样子，却是见过人心最丑恶的模样？

营帐里的空气有些说不清的寒冷。

末了，呼延信轻声嘲讽了一句，

“你定是从小没有母亲教导你，否则你怎会这般容易被骗。”

话一出口，呼延信忽然想起，她的确是从小没有母亲，她被视作不详，生母也被放逐，她上哪儿找个娘教自己去辨析人心险恶。

穆九倾闻言，缓缓点了点头。

“我倒是有母亲，她叫齐氏，不过想来她恨我，只是我太过愚钝，并没有真正明白过来他对我也有那样的情绪。若是可以，我也想拥有和你一样好的母亲，但这似乎是一种奢望了，不过至少，我可以努力，自己成为这样的母亲，然后要做的比你母亲更好。我会长久地陪伴我的孩子们，给他们创造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

呼延信闻言有些意外，“你有孩子了？”

其实无论在大丰还是北蛮，他也好穆九倾也好，早已到了适婚和生子的年纪，只不过穆九倾的脸，实在不像是已经有孩子的模样。

穆九倾笑笑，“怎么？我不像是有孩子的样子吗？也是，我比你还小几岁呢。啧啧，小单于，你该不会不行吧？怎么不找个女人？”

呼延信的脸黑了。

“你这死丫头……”

话虽如此，却是正因为有穆九倾这么个拌嘴的对象在，才不让空气变得寂寞，也就让他无暇胡思乱想。

看了穆九倾片刻，呼延信沉声道，“你跟你的母亲很不一样。”

“哈？你是在夸我吗？”

倒不是穆九倾自作多情，只是这个从前素未谋面的哥哥属实有点傲娇，要不是穆九倾重活一世，看人眼神毒辣，倒是很难品出个中滋味来。

果然，呼延信一皱眉，开始替自己辩解，

“别误会，安宁公主当年比你貌美，也比你更像个公主。不过……我就是很讨厌她。你……我不讨厌。若是大丰战败了，我也不会用对待战俘那套对付你，当然，如果你肯放下将军的身份，就更好。”

穆九倾轻轻摇头，“我不能逃避自己的职责，若是可以，最好避免战争，可你不肯退，那天狼大抵也不肯退。依我之见，你对中原人的仇恨，多半也是因为他言传身教才有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呼延信微微一怔，随即盯着穆九倾看了一眼。

“你一早就有这种想法了是不是？”

穆九倾眨眨眼，没有矢口否认。

默认是最好的回答。

半晌，穆九倾轻声道，“我觉得，很多事情旁人提点再多，也不如自己看清来得好。至少你是个聪明人。”

呼延信自嘲笑笑，“我聪明？那又怎么会被人骗了这么久？”

他有些负气起身，“我去监督士兵操练。”

眼看就要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