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天子立国,分封天下诸侯。虞伯奉旨守北,不满封地贫瘠,对天子旨意阳奉阴违,与胡暗通款曲,纳胡女,数年不朝上京。”
林珩的语气不紧不慢,未见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却让丽夫人寒毛卓竖。
“天子屡次申斥,虞伯不思悔改,依旧故我。晚年变本加厉,废正夫人杀嫡子,欲立胡女之子为世子。”
虞伯狂悖记于史书,天下共知。
林珩接下来要说的却鲜为人知,是仅在史官家族内部流传的秘闻。
“逆行传入上京,天子震怒,召四方诸侯讨逆。”
话至此,林珩刻意顿了顿,嘴角上翘,笑意却不达眼底。
丽夫人力持镇定,苍白的脸色却出卖了她,心中惶恐难以遮掩。
“大军征虞国,一路摧枯拉朽。虞伯放火焚都城,自尽于宫中。诸妻妾逃散,诸子女尽死。”
林珩看向丽夫人,将她的不安和恐惧尽收眼底。
“然有秘传,虞伯有一女逃脱。她为胡姬所生,不肯殉国,以婢女代死,混乱中逃出宫门。”
“住口……”丽夫人颤抖着声音,试图阻止林珩。
在场的侍人和婢女听得胆战心惊,恨不能自戳双目自毁双耳。奈何身不由己,根本无法躲避。
无视丽夫人的垂死挣扎,林珩的声音在风中流淌,每个字都带着刀锋。
“史官先祖亲历战事,目睹诸侯瓜分虞国。作为四大诸侯国之一的晋,因破城门有功,独揽美貌宫婢和健壮的奴隶。归国之后,晋侯大肆分赏,为国君驾车牧犬的奴仆也得了美人。”
风过殿前,鼓动林珩的袖摆,掀起丽夫人裙上的彩带。
火光在风中摇曳,映入漆黑的眼底,照出丽夫人惨白的面容。本是娇艳如花的美人,这一刻却面如死灰,不见半点神彩。
侍人婢女因恐惧微微颤抖,恨不能将头埋入胸口。尤其是琼兰殿的婢仆,不期而同陷入绝望。公子珩所言骇人听闻。这桩秘闻恐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丽夫人陷入绝境,恐慌之下当场爆发。
“住口,别说了!”
她强压下心中恐惧,挺直脊背,昂起下巴,色厉内荏道:“无凭无据污蔑庶母,林珩,你太过放肆,我定会禀报君上,求君上还我公道!”
“我说过,庶母二字你不配。”
林珩没有被激怒,始终神态自若,语气平静。对于丽夫人的狡辩,他丝毫不以为意。
“禀报父君也好,我倒是想当面问一问,留一个有胡虏血脉的女子在身边,宠爱一个混杂胡血的儿子,如何对晋国上下交代,如何朝见天子。”
“住口!来人,给我撕了他的嘴,我自去向君上请罪!”
家族的秘密被揭穿,无异于晴天霹雳。情急之下,丽夫人变得慌乱失措,行事失去章法。
心腹婢女有心提醒,奈何丽夫人失去理智。
血脉出身是不能触碰的禁忌。
林珩这番话传出去,无论事情真伪,也无论是否有切实证据,有狐氏注定受到质疑,他们母子也将退出世子之位的争夺。
苦心孤诣多年,距离成功只差一步,她绝不允许功亏一篑!
丽夫人手指林珩,怒声道:“拿下他!”
侍人婢女不敢轻举妄动,畏缩不愿上前,甚至暗中后退想要偷偷溜走。
“你们敢违命?!”丽夫人见状怒不可遏,嗓门尖锐,五官扭曲,哪里还有在晋侯面前的妩媚娇柔。
林珩嗤笑一声,看着失态的丽夫人恍如在看一只蝼蚁。
“抓住她,带去殿前。敢阻拦者击,死生不论。”
“诺。”
茯苓护卫在林珩身前,南殿调来的侍人仆妇一拥而上,虎狼般扑向丽夫人,对阻拦的婢□□打脚踢,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慌乱中,丽夫人的衣带断裂,长裙沾上污泥。发上玉钗掉落,在仆妇脚下断成两截。
自从侍奉晋侯,她逐年盛宠,甚至轻蔑正夫人,何曾如此狼狈。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带来的婢仆全都倒在地上,捂着伤处连声哀嚎。几名心腹受伤最重,佝偻着身子蜷缩在一旁,连声音都发不出,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丽夫人被仆妇扭住胳膊,一路拖到台阶前。
“跪下。”
林珩声音落地,仆妇一左一右按住丽夫人的肩膀,迫使她双膝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啊!”
丽夫人痛呼失声,目光刺向林珩。心中暗暗发誓,她若不死,必将这个孽种千刀万剐!
林珩走到丽夫人身前,视线扫过她的手腕,看到腕上的玉环,目光冰冷,抬脚踩住她的手指,缓慢碾压,直至听到骨裂声。
“卑贱之人竟敢佩白玉,用我母印信,占我母宫室,胆大僭越,当予以惩戒。”
“林珩,我是国君妾,赏罚皆由国君。你今日欺我才是真正的不敬无礼!”
丽夫人奋力转过头,挣扎间长发凌乱,显得狼狈无比。
林珩无意同她争执,侧身向茯苓示意。
“开始。”
“诺。”
茯苓靠近丽夫人,弯腰对上她的目光,双眼忽然弯了一下,单手抓住她的头发,顺势掼向地面。
砰地一声,丽夫人额头触地,登时一片青紫。
“继续。”
林珩登上台阶,站定在殿门口。
展眼望去,室内摆设一如往昔,数年不曾移动,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砰!
又是一声。
林珩的目光移向屏风,上面是盛放的花海。岁月寝室,花瓣变色,不见昔日的艳丽,染上陈旧和灰败。
砰砰!
茯苓的动作加快,丽夫人额头青紫破皮,血色蜿蜒过鼻根眼角,迅速覆满脸颊。
此时此刻,她遍身狼藉,哪里还有魅惑晋侯宠冠宫苑的天姿国色。
火把熊熊燃烧,火光照亮荒凉的庭院。
烟气上升,风过时淡化飘散,残存些许松油的气味。
丽夫人被按跪在殿前叩头,一下接着一下,痛感渐渐麻木,耻辱充斥胸腔。她咬碎银牙,齿缝染血,胸中的怒火越烧越旺,对林珩恨之入骨。
林珩不叫停,茯苓便会继续。
叩头声在殿前回荡,火星爆裂声掺杂其间,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响。
琼兰殿的婢仆蜷缩在地,目睹丽夫人的惨状,他们下意识捂住嘴,将惨叫和哀嚎咽回嗓子里。心中默默祈求,希望能保住一条小命。
回廊之后,几名侍人和阉奴探头探脑。看到院内的情形,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遇到林珩目光扫过,明知道距离尚远,对方未必能看清自己,他们仍控制不住头皮发麻。不敢继续刺探,飞一般逃入夜色中,接连不见踪影。
林珩刻意在殿前发作,自始至终没想过隐瞒消息。
察觉到刺探的视线,发现远去的身影,他也没有下令阻拦。
站在台阶上良久,他迈步走入殿内,足迹印在石砖上,长袍下摆轻扬,金纹流淌微光。
绕过倒伏的宫灯,林珩驻足在屏风前,手指覆上褪色的花瓣,缓慢闭上双眼。
黑暗笼罩的一刻,陈旧的岁月似潮水褪去。
屏风雕窗重染赤金,环佩叮当,耳畔流淌着温柔细语。微风拂过脸颊,母亲的笑靥一如记忆中鲜活。
林珩移动手指,笑容变得柔和纯粹。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
“君上召见公子珩。”
林珩睁开双眼,回身望去,袖摆旋过半空,带起一阵劲风。
他迈步走出前殿,站定在台阶上俯瞰。
火光下,一火甲士手持长矛,腰佩短刀,以包围的姿态同茯苓等人对峙。
丽夫人跪坐在地,见到林珩出现,咧嘴发出笑声。
血染红她的下巴,她仰头直视林珩,目光凶狠,如同淬了毒。
“公子珩,你杀不了我!”
林珩挑了下眉,不理会她的叫嚣,手指掸了掸衣袖,看向带队的甲长,正打算开口,又见一伙人行来,为首者布冠皮履,一身青袍,正是内史缪良。
行至殿前,缪良对甲士视而不见,向林珩躬身行礼,态度无比恭敬。
“国太夫人召见,请公子前往南殿。”
听到缪良的话,甲长眉头一皱,硬声道:“缪内史,君上已召公子珩。”
缪良终于给他目光,笑呵呵转过头,口中道:“国太夫人九年未见公子珩,甚是想念。君上素来孝顺,定不会违背国太夫人之意。甲长如实回禀,君上必然不会怪罪。”
话落,缪良再向林珩躬身,请他前往南殿。
“大母相召,珩甚欣喜。”
林珩微微一笑,略过脸色难看的甲长,目光落在丽夫人身上。
今日且罢,来日方长。
“公子,请。”
缪良在前引路,林珩随之扬长而去。茯苓带人关闭殿门,随后跟上林珩脚步,穿过回廊不见踪影。
甲长心有不甘,奈何人已离开,只能踢了踢地上的婢女和侍人,命他们搀扶起丽夫人,去往正殿向国君复命。
脚步声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银月高挂,繁星闪烁。
风过殿前,扬起细碎的沙粒和尘土。
倒塌的土墙,地面干涸的血迹,被拖走的阉奴,受惩戒的国君宠妾。
发生在玉堂殿前的一幕迅速传遍宫苑。
公子珩的凶名甚嚣尘上。宫内上下提到他,尤其是参与过当年旧事的妾夫人,无不心惊胆颤,再不敢有半分轻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