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天意,还有人为。”女叔宽低声说道:“据说,刘氏、单氏早已得知有遗诏,景王驾崩,二人便派刺客杀死宾孟,并把景王遗命烧毁。他们二人如此拥护王子猛,必是担忧王子朝即位会触动他们两家的利益。”
“单、刘两家,世代把持周王室大权,有此行径也不意外。”智跞淡淡说道:“证据虽被销毁,人心却是雪亮的。只是他们一手遮天,王子朝又确是庶出,有理也只得忍着。”
“如果王子朝忍得住,又岂会洋洋洒洒几百字为自己鸣冤叫屈?”女叔宽摇摇头。
事实上,被诸侯联军打败的王子朝,仍未放弃。到了楚国,安定下来后,他亲自撰写了一篇长文,恳请诸侯倾听他的心声——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休生养民,分封母弟,以此作为周王室的蕃屏。又曰,‘吾不能专享文、武之功,一旦后人荒唐败坏致令王室陷入危难,诸侯可奋力拯救。”
“至于夷王,恶疾缠身。诸侯莫不遍祭境内的名山大川,为之祈祷。至于厉王,乖张暴虐,万民不能忍,王被流放于彘。诸侯卸职,参与王政,共渡时艰。宣王有志,王室中兴。”
“至于幽王,上天不佑王室,天子昏聩,失去王位。携王触犯天命,诸侯将其废弃,重立王嗣,迁都郏鄏。一切全赖诸侯兄弟奔走出力,王室终得安定。”
“至于惠王,上天要使王室生乱,先是王子颓生祸心,后有叔带之乱。为辟祸难,惠王、襄王离开国都。晋、郑两国,伸出援手,安定王室。诸侯兄弟多次相助,乃是遵从先王之命所致。”
“定王六年,秦国降下妖孽,曰:‘周将有长须者为王,亦能履其职份。使诸侯顺服,二世谨守职分。王室有人觊觎王位,诸侯不理,王室将会受其灾难。’”
“至于灵王,生而有须。王自小聪明,不行恶事于诸侯。灵王、景王,善始善终。今王室之乱,乃是单旗、刘狄图谋不轨,倒行逆施。二人声称,‘王位继承有何常规?皆从我二人之命,谁敢来讨伐?’。”
“除此之外,二人又率恶人,制造混乱。他们贪婪无厌,亵渎鬼神,轻慢刑法,违背盟约,蔑视礼制,诬蔑先王。”
“晋国无道,纵其行恶。不谷(王子朝自称周天子)动荡流离,逃窜至荆蛮,居无定所。若是有一二兄弟甥舅(指诸侯国君),顺从上天,无助狡猾之徒,遵从先王之命,不再招来惩罚,除去忧虑,就是不谷最大的愿望了。一番肺腑之辞,望诸侯周知!”
“昔先王之命曰:‘王后无嫡,则立年长。年纪相当则依据德行,德行相当则以占卜。’王不立偏爱,公卿无私心,古之制也。穆后及太子寿早夭,单、刘二大夫私立少者,有违先王之命,请诸侯知之为不谷图谋。”
“王子朝之辞,历数立朝以来王室经历种种,无非是想争取诸侯同情,望有人挺身而出,站在他一边,为他出头。”智跞长叹一声道:“追溯其源,王子朝际遇虽令人同情,只是嫡庶乃立储根本,万不可动摇,否则日后人人皆有其心,岂非天下大乱?”
“正是。”赵鞅十分同意智跞的看法。“倘若景王在位时极力争取,执意要立王子朝,单、刘二大夫最终很可能被迫赞同。到那时,反动叛乱者可能就变成王子猛了。”
“虽说天时人力不济,王子朝满腹委屈。可是,他纠结其党,挑起战事,兵连祸结,烧杀掳掠,作恶多端,罪不可恕。”女叔宽的态度坚决如铁,“王子朝因一己之委屈便要众多人命鲜血为之倾覆,一心只有王位富贵,却不顾百姓社稷,确无王者之德。”
“夺位之争,王子猛不胜战火兵乱,早早病逝,已是一起天子命案。其余军士小吏平民奴隶,更不知多少死于两王之争。王子朝的确罪大恶极。”赵鞅赞同女叔宽的看法。
“此事论调已定,王子朝的声讨,无法改变我国扶立正统的决心。”智跞想了想,说道:“宾孟被杀,足见单、刘二大夫的野心。于公于私都好,至少二人的立场与众诸侯国一致,如此便已足够。”
“二大夫行事虽不义,毕竟位高权重,朝中门生故旧众多,王子朝一派难敌,也是预料之中。只是——”智跞分析道:“想不到王子朝如此顽固,非要以卵击石,以小搏大。我国立场不变,谅他如何折腾都是白废功夫。”
“王子朝在赌,只要他一逃走,我国便会撤兵。我国一走,王室之军又非他的敌手。如此反复消耗,伺机而动。谁曾想,我国联合诸侯派军戍边,无奈之下,只得逃到楚国。否则,这会不定还在王城附近游荡呢。”女叔宽又道。
“同样是两派夺权,王子朝比鲁国的堂堂一国之君,还是高明不少。”说着,赵鞅笑了笑。
“两强相争,自以为立于不败之地者,往往不堪一击。相反,以弱小自居者,往往能积弱成强,甚至逆转翻盘。”女叔宽说道。
“世上最可怕莫过于‘自以为是’四字,着实害人不浅。”智跞说道:“季孙氏一家,叔孙、孟孙合力都不是对手,何况已近乎傀儡的鲁国国君?我还真想不出,这位国君是如何判
定自己有胜算,竟敢主动出击挑起争端?”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女叔宽笑了笑,“倘若调换身份,或者你我未必比鲁国君主清醒。不知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容我好好想想。”赵鞅不着急回答,他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若要调换身份,恐怕我会和王子朝一样坚持到底,绝不放弃。可是,如果我是鲁国国君,我是万不会跟季孙氏明目张胆的决斗的。”
“与我所想一致。”智跞冲赵鞅眨眼又点头。
赵鞅迎视他,点点头,先前的不愉快算是过去了。
“先父谈及鲁国国君不知‘礼’时,已经把他的处境说得明明白白。”女叔宽说道:“那时的鲁侯年轻识浅,只想得过且过。毕竟,历任国君都这么过来的,季孙氏也没有为难他们。随着阅历年纪的增长,鲁侯不仅没有审时度势,反而选择自不量力的与季孙氏对决,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随着时间的积累,三家在鲁国的地位已经牢不可破。难道在对季孙氏发难前,鲁侯竟没有做过基本的权衡对比,只凭一股胆气就杀了出去?”智跞也是想不明白,用力摇头。
“若无我国的干预,王室定然危在旦夕。王子朝能把祸难延及五年,可见他颇有些本事。”赵鞅说道:“绝非鲁莽冲动的寻常鼠辈。”
“妙就妙在,一个不加思索就杀将出去的,反倒旗开得胜。一个处心积虑志在必得的,却连连败退。”女叔宽说道:“当然,结果都一样——二者都败走异国,苟延残喘。”
“目光如豆者,就算撞大运抢占先机,最终仍会一败涂地。”智跞表情不屑,“当日,鲁侯侥幸占了上风,若能随机应变,说不定从此鲁国公室就能打个翻身仗,把失去的权威全部拿回来。可惜——”
“就是因为撞了大运,就想得寸进尺,赶尽杀绝,赢个彻底。如果先摔个跟头,说不定立马警醒,后续小心谨慎,有进有退,适时应变,或有转机。”赵鞅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