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赵毋恤收到一个邀约:请他去智府一叙,起因是智氏添丁,大宴宾客。
自从董安于自缢后,两家的关系迅速冰冻。除了朝政大事需要共同商议之外,私下里几乎没有来往,更别提生子育女这等私人小事。通常都是自家人围坐一起,最多再邀几位密友,欢聚畅饮借机热闹一下。
更让人意外的是,这个邀约还是智瑶的侄子兼谋臣智国亲自上门送达,赵毋恤是满头雾水,不知对方意欲何为。
智瑶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毋恤怎么想,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但是人家的名义是喜事,大家又是同僚,一口回绝肯定不行,答应了不去更是言而无信有失礼节。倒不是怕他耍什么阴招,现阶段,智氏虽然因为伐齐进账不少土地人口,仍未到与赵氏公开对垒决出胜负的地步。
在此之前,赵毋恤曾经多次与左右分析研商,得出这样的结论:智瑶若要对三卿发难,一定不会是刀剑相向,更不会是大兵突袭,一定是用阴谋毒计离间三家。但是前提是,他要具备相当强大的实力,有自信能以一敌三。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在积蓄力量,远没到爆发之时。
那么,此举是何意?试探赵毋恤?破冰化解矛盾,重修旧好?其他两家有没有收到邀约?想破脑袋都得不到答案,赵毋恤决定上街逛逛。
一来到集市,赵毋恤就后悔了。恰逢一月一次的赶集,四里八乡的父老乡亲都挑着山货土特产蜂拥而入。鸡鸭鹅的羽毛在空中飘扬,猪牛散发的异味从几里之外长途奔袭扑鼻而来,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置身其中,差点喘不过气来。
本来想看看人,听听吆喝,散散心,谁想到竟会遇到如此“盛况”。无奈,赵毋恤只得掩着口鼻,迅速往人少的地方退去。几经周折,来到护城河一侧的巷子,酒旗林立,茶棚四散,虽有客人光顾,因为还没到用饭时间,并不嘈杂。
刚坐下喝了口茶,忽然听到一个宛转轻柔的声音,十分耳熟。转身寻找目标,发现两座茶楼中央的空地搭着一个棚,下面放了张台,右边立着一面旗,写着什么却看不清。赵毋恤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放下茶杯,大步走上前去。
定睛一看,旗子正面写着“命理堪舆”,背面则是“吉凶祸福”。台前坐着一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此刻他正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时而低诉,时而高亢。他的对面,端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看他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颇有资产的商人。商人四周围拢着几个看热闹的平民,正在交头接耳。
只听商人在问,年轻男子在答,赵毋恤在外围,偶尔听到一两句,“正北方向生财,造个假山,辅以池水蓄财,方能大吉,如此如此......”
中年男子频频点头,连连称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听到二人对话,纷纷议论开来。
有人说看相的男子乳臭未干,不可信;有人说商人老爷见多识广,他们都信的,哪里会假;有人说命理这个东西不准,不能轻信;有人马上反驳,说年轻男子前一阵子还替一位噩运当头的大夫消除了一场命定的灾难。
赵毋恤站到一旁,远远看着,笑而不语。他甚至还躲到墙角,生怕被人发现。
好一会儿,中年商人离开,放下酬金。年轻男子抬起头,站直身体,笑容满面,一脸恭敬的目送商人离开。
赵毋恤大步上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年轻男子正低头整理刚才写下的要点,也不抬头,“贵客是想看相还是风水堪舆?若是后者......”
“看相。”赵毋恤回得十分干脆。
“啊?”抬起头的一瞬间,年轻男子脸色煞白,差点从座位掉下去,慌忙中他伸手扶住几案边缘,努力保持镇定。
“想不到‘公子’年纪轻轻,已成远近闻名的命理高手,真是后生可畏。”赵毋恤盯着眼前这张刻意化装过的脸,故意把‘公子’二字说得份量极重。
“将军谬赞,小人不敢。”年轻男子的汗水已经零星爬上额头,他神情紧张,语气不稳。
“在下未报身份,公子便称将军,不知是故意奉承还是有何凭据?”赵毋恤咄咄逼人。
“你......”年轻男子脸色大变,似乎已在发怒边缘,他拼命强忍,好一会儿,他又泰然自若,笑着说道:“小人既然能凭此营生,自然有识人之道。公子一走近,便有一股威严勇力之气随之而来,再加行走站立皆肃然端正,惟有武将才会有如此。”
“难道在下就不能是个行伍出身的士卒,而非统领兵马的将领?”
“普通士卒绝不可能有此浑然天成的气势,再者......将军的这身也非普通人能负担。”年轻男子说完,挑衅的看向赵毋恤,似乎是说,想为难在下,也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
赵毋恤今日穿的是便装,虽说他对衣服样式质地不讲究,可是夫人却不这么想。既然是赵家公子,就不能马虎,更何况是宗主,一言一行皆代表赵氏。他的衣服,从质料到样式,全是绛都城最好的缝制师傅裁剪制作,再由夫人亲自检验
方能上身。
所以,随便挑选一件,上身后都能看出是上等货色,由名师精心裁制而成。
“果真名不虚传。”赵毋恤不吝赞美对方,还回了个鼓励的笑,接着问道:“既是身份已有说法,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咱们不算命理不堪舆,卜卦如何?”
年轻男子迟疑片刻,慢条斯理的说道:“不巧工具不全,恐怕......”
“拆字如何?”赵毋恤仍不死心。
犹豫片刻,知道眼前的人不死心,年轻男子只得点头被迫答应。
赵毋恤写个“佯”,年轻男子解道:“左人右羊,羊扮作人,实际是狼。”
赵毋恤又写了个“企”,年轻男子笑了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赵毋恤连写三个字,年轻男子都能轻松化解。
眼见气氛已经恢复平和,赵毋恤又道:“虽说身份已被公子猜中,命理如何,还请公子给在下说说。”
“将军既然如此执着,小人就大略说说。”年轻男子瞪着赵毋恤,仿佛面对一位顽固不化的老朽,只能无奈叹气。
“怎么?难道在下命不久矣?”赵毋恤忍着笑,调侃道。
“将军切莫拿性命开玩笑。”年轻男子板起面孔一本正经的说道:“既是身负一族重任,惜命爱身乃将军本份,不可掉以轻心。”
“看得出来,公子是位宅心仁厚之人,可惜被市井淹没。若能得伯乐相助,定是一飞冲天,前途无量。”赵毋恤睥睨年轻男子,似笑非笑。
“人生最适意者莫过于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云卷云舒,何必汲汲于名利?”年轻公子斜眼看向赵毋恤,嘴角有丝明显的嘲笑。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赵毋恤的眼睛透露着欣赏,转而又道:“那就劳烦公子替逐名追利的在下看看前程吧。”
“嗯——”年轻公子之前说话时眼神闪烁,这会要看面相,不得不直视赵毋恤,才一会儿,已是面色飞红。他强自镇定,仔细端详,不时移动身体,看向赵毋恤的侧脸耳根。
赵毋恤一脸玩味的配合他,一会别过脸,一会又抬起下巴,仿佛被买主看中的马匹牲口,任对方从色泽线条毛色各方面全角度审视,以期被看中落订。
“请将军把左手手掌打开。”年轻男子有些发窘,补充道:“在下要多看几处,方能确保无误。”
赵毋恤大方伸出双手,“买一送一,公子随意看。”说完,他低下头,端详对方的手,看完直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