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对我怨恨如此之深,为何初次见面还和颜悦色,极尽奉承讨好?”赵毋恤忽然想起,她对他的敌视,似乎今日才爆发,跟之前判若两人。
“那是因为——”令闻忽然笑了起来,顿时满屋生辉,阳光四射。“我爹还得在赵府讨生活,要顾及他的颜面嘛。”
“现在他还在赵府,为何却选择说破?”赵毋恤摇头,这个理由站不住脚。
“因为......因为......”令闻急得直跺脚,气自己脑子转不过来,又是摸鼻子又是捶额头的。
赵毋恤冷眼旁观,一面回想当日的情形......当日,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分,他睡下,然后丑时腹痛......接着......董褐无事,张孟谈无事,随行的扈从侍卫全都没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一个隐藏恨意却大献殷勤的......
“因为你强令我入府,以后日日都要处在我爹的监视之下,我不乐意。”令闻急中生智,终于憋出一个拿得出口的理由。
赵毋恤的思路被打断,停歇了一会儿,说道:“你爹说你最爱听书说故事,到了赵府正可一展长才。至于你爹,他事务缠身,怎有闲暇时时盯着你?”
“那......赵府上下那么多人,我不自在......”
“谁在背后谈论什么了?”赵毋恤沉下脸,这是他准备揪出真凶彻查某事的征兆。
“没没没。”令闻先是把头摇似拨浪鼓,又晃动双手极力否定。眼前这个大恶人,绝对不能得罪,她不想累及无辜。
“你编故事的本事不错,借古鉴今,活学活用,想必很受孩子们喜爱。”赵毋恤含沙射影。
令闻恨得牙痒痒的,杏眼圆瞪,咬住嘴唇。冷嘲热讽还能神色自若,一本正经的明褒暗贬,真是让人有气发不出。
“除了讲故事,小女子还有许多长才,不知宗主能否一一让在下展示?”绝不能失了口舌之利,令闻毫不示弱的追问道。
“愿闻其详。”
“相命、骑马、弹琴、对弈......”令闻如数家珍,一一道来。
“不如就给本将军相个命。”赵毋恤打断她的话,心想,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爹都不敢说自己有数不尽的才干,偏偏她小小年纪大言不惭。
“敢问将军生辰八字。”
“来人——”赵毋恤没有直接回答,命人去取记录他生辰的竹简,给点时间让她知难而退。不怕她真的得他爹真传,博古通今,就看她敢不敢说。
但凡命理,无论官旺财旺,不可能全盘皆好,一定是吉凶并存。大富大贵者,也非一帆风顺。甚至成大业者,多是灾厄劫难跟平步青云相伴,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祸福相依,阴阳转换,晴雨相伴。
心直口快青涩单纯的小白兔怎么可能是大野狼的对手,话一说出口,令闻就立马后悔了。偏偏对方点明要求,她要是敢拒绝,怕是前账后账一起算,出言不逊再加此次言而无信够她死上几回了。
一个愁眉不展,一个等着好戏揭幕。
所幸,幸运女神扶弱锄强,送了一枚救星前来。
“宗主,大夫要替您诊脉。”随着一名小厮的声音扬起,令闻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赵毋恤正想回绝,夫人掀起帘子进来了。看到侍立一旁的令闻,一脸不悦,无奈这是夫君亲自延请的先生,只得耐着性子说道:“没你什么事,退下吧。”
令闻如蒙特赦,飞也似的跑开,仿佛觑得机会侥幸从猎人手中逃跑的小白兔。
赵毋恤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小丫头,脸上有丝温暖的笑意。这是夫人不熟悉的赵毋恤,尤其是病中,他一直冷冷的,说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请大夫进来吧。”说着,赵毋恤转头看向夫人,“这几个月都不消停,夫人受累了。”
夫人受宠若惊,笑意荡漾,仿佛受到嘉奖。“将军安危,关乎阖府荣辱,贱妾不过是尽本份罢了。但愿将军早日康复,强健过往昔。”
“夫人放心,躺了几日,精神已大好,相信很快又生龙活虎了。”
“嗯,的确如此。”替赵毋恤把脉的大夫神色轻松,颔首说道。
“大夫的意思是——”夫人追问道。
“明日开始,可进食些煲得烂熟的肉羹,适当放些增补进益的药材,吃上三日,即可恢复如初。”说完,大夫如释重负。给世家大族看诊,诊金虽多,相应的责任也沉重如山。更别说位高权重的族长首领主君,一个不小心,不仅招牌给砸了,性命都危在旦夕。
“太好了!”夫人双手击掌几乎要跳起来,端详着赵毋恤,激动又欣慰。
她爱赵毋恤,打心眼的崇拜热爱。虽然是父母之命,虽然他跟她的兄弟们的气质迥异,毫无贵公子的儒雅温文,但是她仍爱他。在她眼中,他的冷冽绝然,自有他的考量,完全是出于身为赵家继承人的责任使然。她始终站在他一边,无论他做何决定。
初见时被他的憨直傻气震惊,以为是假冒的赵家
儿子充数。她的家世虽比不上赵家,也是祖辈世代为官,知礼识书。何曾见过气质如此粗野的世家公子?
相处久了,慢慢了解到,耿直倔强的他,虽然难免让人为之气结,却无恶意。彼时的他,对男女之情似乎未曾开窍,不只笨嘴拙舌,甚至连话都很少。
成亲后,他早早就把家中的主事权给了她。命下人顺从听命于她,全力放手让她治理内庭。这是一个直男的爱,只用行动,鲜少表达。
嫁给他时,他只是赵家的普通公子。那个时候的他,勤奋上进,自治甚严,文才武功,并重齐举。嫁给这样的夫君,她备感幸运。
他任继承人后,她便顺理成章的成为赵府当家主母。她为他生下三名子女,算是有了倚靠。虽说又添几房妾室,她有正室这个名头,夫君和儿子就是她的两大靠山。再加娘家作后盾,她的地位坚不可摧,荣华富贵跑不掉。
夫君既是她心中所爱,也是她的荣耀所在,自然是放在心头,关心备至。
“嗯。”赵毋恤不知夫人九曲十八回的心事,他只知道,他多灾多难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唉,那个附在他身上的恶魔,怎么想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想了想,问道:“这病来得快去得快,不知因何而起?”
说到这,大夫本来已经开朗的面容重新被愁字占据。他捋捋胡须,不确定的说道:“老夫从医多年,自问也算见多识广,治好病人无数。忽然上吐下泻,只能说食材有问题的可能最大。可是,贵府已将所有用料全部仔细检验,却查不出任何异样。老夫实在想不出,还有哪里出了状况。”
赵毋恤不出声。他隐约记得今日跟小丫头争执的片刻,他曾回想当日的言谈饮食,归家之后的所有细节。似乎想到什么,还联想起什么,可是现在一想,又断开连不上了......
“既然已经大好,别费力费神想那么多,今后注意就是。”夫人最怕的就是他陷入沉思,半天不说话,一门心思钻牛角尖,谁也不理。那样的他让人心生畏惧,生怕他想出个什么子丑寅卯,便要化为行动,不知谁又要倒霉认栽。
“夫人说的是。”或许是今日情绪起伏太大,体力本就仍在康复之中,稍微用点脑就觉得困,赵毋恤听话的点点头。
大夫走后,屋子里只剩夫妻二人。赵毋恤躺在床榻,夫人坐在床沿,两人好半晌都没说话。
“今日的将军跟以往大不同。”夫人先忍不住,低声说道。
“有何不同?”赵毋恤睁开眼睛。
“乖巧听话,像个孩童。”说着,夫人轻声笑了笑。
“我?孩童?”赵毋恤“噌”的坐起身,摸摸夫人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语气怀疑,“没有发热,为何会胡言乱语?”
“贱妾何曾在将军面前胡乱说过话?”夫人看着丈夫,几日下来,轻减不少,脸庞都凹下去了,不禁有些心疼,“将军千万要保重身体,好了之后,尽快把肉补回来。”
“嗯,听夫人的话。”赵毋恤顺从的说道。
某种东西在赵毋恤心间塌陷的那块驻足停留,过去坚硬如铁的地方,慢慢被攻陷,一点点侵蚀,一寸一寸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