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个无肉不欢的青壮年,整日只能喝白粥饮清汤,怎会有力气起身?赵毋恤无奈的摇头。他不是病瘦的,是生生被饿瘦的。可是他的意见无人采纳,赵家宗主的权威已经被大夫的药方取代,只能黯然退居幕后。
他思来想去,就是找不到答案。从记事开始,他就很少生病。五岁开始帮娘搬柴禾,整理床铺被褥,晾晒清洗,冬天冒着被冻僵的风险仍然要看护牛羊,在冻死人的小溪汲水清洁。单薄的身体,恶劣的环境,磨砺了他的品质也锻炼了他的体魄。
现在虽然进出有扈从侍卫,饮食起居比照从前也是精细百倍,可是他并没有过度享用,一直保持克制。每月都会蹴鞠骑射,日日早起练剑,从未间断。如此自律严谨,六十岁的身体也应该精壮健康才对,不可能如此脆弱吧?
百思不得其解,他都怀疑自己被哪个长年卧床五脏六腑已经透支奄奄一息的药罐子附身了。难道真有所谓的阴兵出境把他的身体跟他人置换之说?向来不语怪力乱神的赵毋恤,因为病魔的纠缠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从前山里有个洞,洞里住着一位神仙,神仙每天笑呵呵的。有人问他,为何发笑?他说,因为他被点了笑穴。路人都说,好啊,笑口常开是福气。可是他却摇头,因为他前世做了太多坏事......”娇软的女声,伴着几个嚷嚷的孩童的声音,打乱了赵毋恤的思路。
“他做了什么?”、“快说快说”、“他一定是吃了人......”孩子们纷纷发挥想象,猜测各种可能。
“嘘......”意识到太过吵闹,女子竖起食指,让孩童们压低声音。
于是,叽叽喳喳声很快远离,窗外又恢复了宁静。
百无卿赖的赵毋恤,忽然想到什么,他咧嘴一笑,吩咐下人去找人。
不一会儿,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床前。
“不知宗主有何吩咐?”来人跟床榻保持远远的距离,心存疑惧。
赵毋恤费力的坐起身,眨了眨眼睛,说道:“上前三步,否则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是你叫我来的,怎会不知我是谁?”来人一边小声嘀咕,一边不情不愿的一步一步往前挪。
“你说什么?”赵毋恤心里苦,这一病,习武训练的听力似乎也变弱了。
“没说什么。”来人摇摇头,语气有些不耐烦。
“怎么这身打扮?”看清来人后,赵毋恤皱着眉头。
印象中的她,一直是长裙短袄,足下一双别致的花鞋,头发样式多变,配上发簪步摇,或清丽素雅,或靓丽大方,总之,一定是婉约秀美的女儿家模样。
今日却着一身粗葛灰褐长袍,头发绾起,胡乱藏在帽子里,俨然是位清瘦斯文饱读诗书的书生。若不是一双丹凤眼和白净的皮肤泄了底,几乎可以乱真。
“既是先生,自然要扮得老成持重些。”她的眼睛四处瞟,漫不经心的说道。
“这是你爹的主意还是你的?”赵毋恤的眉头差点掐死十只苍蝇。不知怎么的,看到这身装扮,他便觉得烦躁,再加上她不冷不热的,似乎很不想见他,火势开始蔓延。
“我爹才不会管。”她先是噘嘴,又吐了吐舌头。其实他爹是管的,命她换下太过女性化的衣着,首饰配饰一概省却,只要素净简单就好。她干脆直接换成男装,轻松省事。
“你给孩子们说的故事,给我说说。”放下对穿着的执着,赵毋恤缓了缓语气。
“真要听?”这是她进屋后第一次抬眼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盛满疑问,仿佛他的要求十分不近人情,超出她的想象。
“洗耳恭听。”赵毋恤点点头。
“从前......”她从头开始,先是四处张望,接着视线慢慢调转到他脸上,轻声说道:“这位神仙哪,从前是个国王,为了打败敌国,把敌国国王骗来饮酒,趁对方喝醉把他杀了,灭了他的国家。你知道被灭国家的国王是谁吗?”说着,她停了下来,一瞬不瞬的盯着赵毋恤。
赵毋恤面色如霜,眼神如冰,他用力抿了抿嘴,静待下文。
“是他......弟弟......”他神色大变,她反而笑了,仿佛在她预期之中。“因为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为了争夺父亲的宠爱,两人反目成仇。弟弟之所以答应跟哥哥会面,乃是因为哥哥说要重修旧好,谁知竟是......包——藏——祸——心——!”最后四个字,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所以——”赵毋恤慢慢站起来,忍着头痛身虚的不适,装作不经意的问道:“给孩子们说这个故事,目的何在?”
“提醒他们,一定要做善良的人,护全手足之情,绝不可为一己私欲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还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因为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着,她双眼冒火,气焰烈烈,胸口随之起伏。
“放肆!”赵毋恤被激怒了,身体开始摇晃,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平衡,伸出右手指着她的脸,声音冷如冰柱,冒着寒气。“董令闻,知道你在
跟谁说话吗?”
“知道,就是那只......”令闻身体轻颤,赵毋恤发怒的样子吓坏了她,尽管提前做了许多心理建设,仍是禁不住发抖。她努力平息下来,仿佛长途跋涉的人眼看终点将至,坚持走完最后几步。停歇了好一会儿,她一字一字道:“白——眼——狼。”
最后一个字才落在半空,令闻便觉眼前一暗,一个高大的身躯已经来到她面前。她下意识的往后退,撞到几案,干脆顺势后退坐下。仰起头,赵毋恤几乎贴着她的脚跟。
一个站着,一个被迫坐下,一高一低,一个俯视一个仰视,一阳一阴,相互对视。一个怒火冲天眼冒火光,一个强装镇定杏眼圆瞪。
“哈——”赵毋恤退开几步,冷笑几声,睥睨手指微抖的董令闻,怒火被鄙夷取代,“又一个假装清高的卫道士。”
赵毋恤的变化引起董令闻的警觉,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是风雨欲来,更像黎明前的黑暗。于是她“噌”的站起来,看向门边,想要离开这里。
“站住!不准走!”已经转过身的董令闻僵在原地,不敢上前,更不敢回头。一股灼热直射她的后背,仿佛马上就要点燃,在她背后烧穿个洞。
“转过头来。”赵毋恤低哑的声音比刚才的大吼更吓人,似乎在压抑,又似在酝酿,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又像拳头挥出去之前的回缩,积蓄更大的力量,以便给予对方致命的一击。
纵然千般不想,万般不乐意,脚的意志想往前,心却被迫听从大脑的指挥。董令闻以乌龟爬行的速度缓缓转身,再次跟赵毋恤面对面。她不敢抬头,盯着地面,看向他的声音方向。
“怎么?知道装可怜扮绵羊了?刚才顶撞我的勇气呢?说你是卫道士,怎么不敢辩驳?”赵毋恤死死盯着令闻的头顶,等待她抬起头来。
“我才不是绵羊,我是急了也会咬人的兔子!”被赵毋恤一激,令闻猛然抬起头,迎视赵毋恤,毫无畏惧。反正最难听的话已经说了,要杀要剐已是无可更改,不如趁有机会说话,把胸中不满宣泄而出一吐为快。
思及此,她继续道:“我卫的道是礼义廉耻:依礼他是你姐姐的夫君,你该敬他;依义你跟如湘姐是姐弟,你不该辜负她对的一番情义;若说廉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是不知廉耻。”说完,她昂着下巴,闭上眼睛,一副时刻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