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些应该不是眼前的事情,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都是周天子的封国,又同是姬姓子孙,晋国跟郑国还不是争端战事不断?
只是这个意外得知的消息让赵毋恤突然明白过来,土地相邻的两国,根本无法和平到永久。比如曹宋,比如吴越,同一辈的相知相交都未必能从头到尾履行,更别说隔了两代人。若是上一代人结了仇,更不得了,冤冤相报,你死我活。
赵毋恤的目标是把晋国北部全境变为赵家的,跟代国的矛盾一定会爆发。若是任代国北扩,实力增强之后,恐怕更难对付。宜早不宜迟,赵毋恤决定当场动手。
跟随代王赴宴的卫士明显少于赵毋恤的扈从,赵毋恤吩咐左右先解决他们。之后,醉意十足的代王被赵毋恤举刀痛击,鲜血直流,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一命呜呼。
按照赵毋恤的预想,为了尽可能减轻姐姐的痛苦,派人秘密进城,把她们母子接到绛都,然后再发兵伐代。失去代王的代国,旦夕便能拿下。
不料百密一疏,代王的侍卫并没有全部被杀,有个人只是受了轻伤昏倒,醒来后立马跑回代国报信。借口代王有事暂不归国,要把夫人接去相聚的赵府亲信的谎言当场被拆穿。
得知夫君死于弟弟之手的赵如湘当场失声痛哭,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亲信们的行踪很快被发现,代国人开始追杀他们。情急事紧,亲信们只得趁乱逃出代国,回报赵毋恤。
听闻噩耗,群龙无首的代国上下顿时慌作一团。赵毋恤当机立断发兵赶往代国,很快就轻取代国,将代地并入赵土。
无论夫妻情深或是形同陌路,女子没了丈夫,返回娘家便是她们的归宿。既然代王已亡,把姐姐接回重新安置,待伤痛治愈,可以另择夫婿,这是顺理成章的想法。为表重视,赵毋恤亲自率兵去往代国宫室迎接姐姐。
见到弟弟后,赵如湘十分冷静,并无斥责咒骂,只提了一个要求——待她梳妆整齐后再随他上路。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一行人终于踏上回绛都的路。
离开代国城不久,经过一座山,如湘对弟弟说,此山意义非凡,是她跟代王最常游历的去处,她要去山顶看一看。
只要姐姐愿意归家,任何要求赵毋恤都愿意配合。于是,一行人陪着她攀爬到山顶。河水流经山脚,山上有块巨石,尖嘴高冠,细颈长身,仿若雄鸡,此山因此得名“鸡鸣山”。
来到熟悉的地方,陪伴左右的爱人已亡故,自己却仍苟活,触景伤情,赵如湘泪如泉涌,悲从中来。
“毋恤,姐姐待你如何?”赵如湘抹了抹眼泪,看向紧跟着他的赵毋恤。
“毋恤出身卑贱,姐姐却不嫌弃,嘘寒问暖,照顾关怀,毋恤感念在心。”察觉到姐姐一直往山崖靠,赵毋恤一边说话一边吩咐左右,挡在姐姐面前,生怕她自寻短见。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姐姐是不是对你说过?”赵如湘眼泪已干,眼神灼灼盯着赵毋恤,面如霜雪。
赵毋恤点点头。除了确认这是事实,他还听出了弦外之音。姐姐是在埋怨他以怨报德,忘恩负义。尽管她没有明说,可是赵毋恤能接收到,他默默承受,无言反驳。
同为赵家子女,无论他们对他做过什么,他都要原谅,不可伤了手足情,比如曾经以作弄他为乐的兄长。更何况她不仅没有伤害他,反而对他发自内心的关照爱护,连母亲也被纳入她抚慰关怀的范围。
“你口口声声说要带我回家,而今夫君已亡,姐姐还有家吗?要归往何处?你告诉我!”赵如湘转身面对赵毋恤,一把拽住他的左右胳臂,大力摇晃,大声吼叫。她用力抬起头,仰望着比她高出一截的弟弟,新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在脸庞流淌,润湿她的前襟。
赵毋恤不言不语,任她发泄。此刻他才了解到,姐姐对姐夫的情深意重,超乎他的想象。那个独立自我的姐姐,已经远去模糊。成婚生子后的她,已经把代国当作自己的家,赵家不再是她的首选。赵毋恤忽略了这个事实,因为他是男子,一家之主,他的所在就是家,甚至是全族的希望所系。
所以,他想当然的把自己的所想强加在姐姐身上,并视为理所应当。他忽然意识到,姐姐根本不想跟他回家,也不可能跟他回赵府。是他大意了,根本不该上山。姐姐一定是想在此地做个了断,无论如何,赶紧下山离开才是上策。
“姐姐,咱们先下山再说,这里风大,别着凉了。”说着,赵毋恤一边上前想要拉住姐姐,一边用眼神暗示侍卫围拢过来。
“别碰我!”赵如湘退后一步,背靠鸡鸣石,拔出一枝金光闪闪的发簪,抵在脖子,大喊道:“全部退后!”
赵毋恤吓傻了,赶紧命侍卫随从后退,自己也离得远远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发簪,他皱着眉十分困惑。他见过夫人用的头饰、耳钉、手镯、颈链、玉钗、玉簪,跟姐姐所用同样华贵精致。可是姐姐手上的这支,头部特别锋利,绝不可能是原装打造。难道是故意磨成此状,其实姐姐早就......
他的心一沉,大步上前,想要制止
。
“滚开!离我远一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赵如湘对着赵毋恤大吼怒叫。
她这一生都没骂过人,她被教育得很好,举止得体,言谈有物,识大体重大局。若是投胎在现代,定是位不折不扣的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去得了董事会主持大局的女总裁。而且还是稀缺如黄金的温柔与精明并举,美丽与内在兼修的女神,绝不盛气凌人,而是端庄大气,刚柔并济。
嫁给代王并非她所愿,因为她早有倾慕的意中人。父亲虽然疼爱她,但她终究是女子,要为家族强大出力最快的办法就是嫁给对赵家有帮助的人,尤其她还是长女,更是义不容辞。
她强忍心痛去到荒蛮之地,本已万念俱灰,不想代王却是个细腻温和的君子,对她无微不至,帮助她适应当地的生活。不期而遇的温暖捂热了她本已枯萎破碎的心,于是她下定决心抛开往事迎向命定的港湾。
她的幸福因为赵毋恤的介入被迫终止,丈夫是她的心灵所依,他既然走了,何处还有她的家?她为赵家做的贡献就是赔上她相濡以沫的夫君,她已经不欠赵家。
若是回去,她会忍不住自责愧疚,似乎她是赵家派去潜伏代国的细作,完成任务后全身而退,继续做回赵家的小姐。不是因为她,代王岂会轻信毋恤,几乎毫无戒备的赴约?
她欠代王的,唯有拿命来偿。若非如此,如何向孩子交待,为何娘的弟弟要杀死爹,占领爹的领地子民?她是罪人,引狼入室因她而起。
思及此,她将发簪略微抬起,微微昂起头,仰脖自裁。
鲜血从颈动脉喷涌而出,仿佛暴发的山泉,从一个小孔源源不断的喷发,无穷无尽,取之不竭。可是,这是人的血液,总量不过四升,很快,她便面无血色,瘫倒在地,气若游丝。
赵如湘死在赵毋恤的怀里。她恨他的无情,可是她也明白,代国迟早是赵家的,只不过完成此事的人是赵毋恤罢了。
虽然如此,她却不得不死。她不是合格的女细作,到头来她不过还是为情动心因爱沉迷的普通女子。好比盛放山间的蝴蝶兰,纵然美得遗世独立,若有蜜蜂采撷,仍然心花怒放,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