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鞅摇头一笑,叔向停顿片刻,问道:“鞅儿为何发笑?”
“幸好这些记事之物的名称都不错,否则来个以土记事,以牛记事,岂不要笑掉大牙?”说完,赵鞅又是一笑。
“那倒未必。”叔向站起身,背对着赵鞅想了好一会儿,说道:“依照常理,以鸟命名,无论官职或人名,似乎都不太好听,实际却非如此。”
“愿闻其详。”赵鞅吐吐舌头,笑意隐去,重新坐直身体,表情恢复严肃。
“郯子说,他的高祖少皞挚即位的时候,凤鸟正好来到,所以就从鸟开始记事,设置各部门长官都用鸟来命名。”叔向拍拍赵鞅的后背,示意他无需介意。
“凤鸟氏,掌管天文历法;玄鸟氏,掌管春分、秋分;伯赵氏,掌管夏至、冬至;青鸟氏,掌管立春、立夏;丹鸟氏,掌管立秋、立冬。”
“祝鸠氏,即是司徒;鴡鸠氏,即是司马;鸤鸠氏,即是司空;爽鸠氏,即是司寇;鹘鸠氏,即是司事。五鸠,意为鸠聚百姓。五雉则是五种管理手工业的官职,职责是较正器物用具、统一尺度容量、方便百姓生活。九扈是九种管理农业的官职,意在劝民耕作,制止其放纵。”
“请恕晚辈孤陋寡闻!”叔向话音一落,赵鞅马上站起来,朝叔向深深作了个揖。“想不到以鸟命名,不仅名字动听,还颇有味道。”
“自颛顼以来,不能记述远古的事情,就从近古开始记述。如今,做百姓的长官,都用百姓的事情来命名,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说着,叔向的神情颇有些遗憾。
“而今的做法,确有必要之处。”赵鞅想了想,缓缓道:“用云、水、鸟记录,虽与天象飞禽息息相关,未免令人费解。”
“虽已不用,却不该被遗忘。”叔向说道:“鲁国蒙周王室恩赐,特许奏天子之乐,施周公之礼。谈及官制,却不得不向偏远小国请教,可见官学已失,令人惋惜。”
“原来太傅忧心的是这个。”赵鞅恍然大悟,“王室衰微,天子失威,失礼失学,不足为奇。”
“话虽如此,思之仍令人唏嘘。”叔向是公室利益的忠实维护者,大感难过。
“无论如何,总算没有失传。”赵鞅安抚道:“太傅应该感到欣慰。”
“说到这,倒是有个好消息。”叔向话锋一转,面露喜色,“一位姓孔的年轻男子,听说了郯子的这番话,特意向鲁国君主请求与他会面,虚心向他请教。”
“不知这位孔姓男子是何来历?”赵鞅问。
“据说他原本出身贵族,因为宫廷政变,举家去往鲁国避难。”说着,叔向神情无奈,“虽然境遇不济,早年又丧父,好在他勤奋刻苦,求知好学,在鲁国已小有名气。”
叔向口中所说这位孔姓男子就是儒家学派创始人、在世时被称为“天纵之圣”、后世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大名鼎鼎的孔子。
周武王灭商后,命人召集商朝后裔,在宋地设国。孔子的祖上居住在宋地,追根溯源,宋地人的祖先都是商汤,所以孔子是商朝贵族的后代。
在宋地定居后,孔氏家族有位先祖被任命为大司马,名为孔父嘉。大司马是当时宋国仅次于太宰的高级官员,家中自是良田肥沃,娇妻美妾甚众。
有一次,大司马的夫人归宁省亲,返家路上被太宰华督遇到。这位夫人光彩动人,容颜姝丽,华督将其视为天人,念念不忘,想要占为己有。
为了达到目的,华督四处散播谣言中伤大司马,说时任宋国国君继位十年,战事却有十多次,百姓疲惫不堪,都是大司马撺掇惹下的祸端,只有将他杀死,宋国才能安宁。
流言传开,宋国上下一时人心惶惶。趁着真相未明,众人疑窦丛生之际,华督率人攻杀了孔父嘉。闻讯过后,宋殇公十分震怒,誓要严惩华督。为了避免被宋殇公追究责任,华督一不作二不休,顺手把宋殇公也杀死。
接着,他又派人迎回寄居郑国的公子冯继承君位,后世称为宋庄公。
为了堵住悠悠之口,他还向鲁、陈、郑、齐各国赠送了贵重礼品,确保自己的相国大位稳稳当当。
这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孔父嘉当场被杀,妻子被抢夺,其余家人为求自保,只得仓惶逃离。他们选择去往鲁国陬邑定居,繁衍子息。
“幸好他胸有志气,求知旺盛,否则恐怕也难得到鲁国国君的接见,更遑论向郯子请教了。”赵鞅说道。
“不仅如此——”叔向笑了笑,“他在鲁国已有众多追随者。”
“哦?”赵鞅很好奇。“不知他做何种营生?”
“开馆授徒。”
“既能传道授业,又可学以致用,两者兼顾,十分难得。”赵鞅的语气充满羡慕。
“幸亏他没有被困境打倒,否则,或许沉沦至底,再无出头之日。”叔向皱眉道:“祖上荣耀,不料为奸人所害,家道中落。父亲去世后,母亲又不为正妻所容,被驱逐出门。孤儿寡妇,靠他人接济为生。”
“如此绝境,竟能如此上进,年纪
轻轻就已名声在外。”说着,赵鞅叹了口气,说道:“相形之下,晚辈实在汗颜。”
“你年少有为,知书识礼,敬重长辈,谦逊大度,何汗颜之有?”叔向看向赵鞅。
“晚辈的境遇比这位孔先生强上十倍,年纪和他差不了几岁,却仍寂寂无名。”赵鞅有些无奈,“不知是机遇未到,还是能力所限。”
“六卿当中,你排行最末不假,可你年纪也最轻啊。”叔向冲赵鞅点头,说道:“来日方长的道理,知道不?”
“话是不错,可是——”赵鞅低下头,想了好一会,说道:“时常会涌上难以捉摸难以把握的无力感,一切似乎饶有希望,很快又陷入失望。”话已说开,赵鞅也不隐瞒今日轻愁纠结的源头,毕竟,叔向是赵家的好朋友,又是朝中公认的贤者。
“看来此事已经困扰你很久了。”叔向似乎若有所悟,“是不是智跞的际遇引发了你的联想,所以郁郁于怀?”
“太傅真是慧眼识真,一眼就看出晚辈的心事。”赵鞅颇感意外,“从前年少无知,不知世事无常,更不懂人间险恶。如今才知,世间原来复杂得多。”
“而今领悟亦不晚。”叔向捋顺胡须,说道:“人各有命,家族亦然。智氏家族历经不幸,想来蹇途已至末段,到了智跞手上,必有一番建树。”
“晚辈深以为然。”赵鞅用力点头,“细细一想,哪个家族又能绕开诡谲的命运?”
“狐氏、先氏、郤氏、胥氏、栾氏,早已退出谢幕。”叔向的嘴角有一丝苦笑,“智氏之外,赵氏不也曾身陷绝境,后来绝处逢生?韩氏、魏氏、士氏、中行氏,每个家族都有一番寒风苦雨啊。”
“的确如此。”赵鞅眉间的轻愁淡去不少,“只把注意力紧盯自己,似乎无穷愁苦,难以挣脱。待到跃身高处,俯视一看,原来各家皆有各苦各难,便觉释怀。”
“如此想最好。”叔向走到窗口,停留片刻,转头说道:“赵家的苦难堆积在你祖父的肩膀,到你之手,定是蒸蒸日上发扬光大,务要珍惜机遇,迎难而上。”
“晚辈谨遵太傅教诲。”赵鞅走到叔向身旁,目光看向远处,“我要和智跞携手同行,相互勉励,齐头并进。”
叔向看向赵鞅,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一群乌鸦穿梭在树丛,领头的两只尤为健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