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温差略大,清晨8点的郊外墓园更显冷寂。
死者有四位,但现场除了主持葬礼的里奥神父,主要为其中两位本地死者的亲属与朋友,另外两位外地死者的亲属尚未到位。
这是一场匆匆举行的葬礼。墓碑和棺材都是连夜赶制的,今早就要完成入葬埋土仪式,甚至等不及所有死者的亲属到场。
四个新坑,已放入四具收殓好尸体的棺材。那竟然是铁制的棺材,而不是普通的木头棺材,我还能看到封住棺材四角的粗铁钉。据说是流传数百年的习俗,凡是死于非命的,自裁的人,死后都要封入铁制棺材并尽快入土,而在遥远的物质匮乏时代,集中火葬是更主流的做法,就像是封印邪灵的远古宗教仪式。
里奥神父已经开始念诵葬词。我听到他的声调带着些许颤音,不知是否因偏冷的郊外晨风所致。
“……愿圣主抹去你们的迷茫。请安息吧!你们的灵魂终将回归天堂,那里不会有恐惧,不会有苦难……”
伴随着神父祈祷词的,是家属们的低泣声。
当仪式结束后,镇政厅招募的几个工人,迅速进行填土,直至最后一铲黄土淹没铁棺,堆起新坟。
葬礼结束后,我跟在凯尔一家人之后,向迪卡和家人致哀。我不忍看那同学紧缩的眉头和哀伤的神情,只能希望他更加坚强以挺过难关。
最后,除了死者直系亲属仍站在墓前缅怀和祷告后,其他人开始陆续离开。
今天来到墓园的是凯尔和他的父母。他的舅舅维利昨日一大早就去了外地跑商,这会也赶不及过来。
卡丽和我并排而行,朝着墓园门口走去,跟在我们后面的是凯尔和劳尔大叔。
“伊珂,现在外面不是很太平,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平安就是人生最大幸福。”卡丽很郑重地嘱咐我。
“嗯,我明白。对了,阿姨,前天晚上……真的很对不起。”我向卡丽道歉。因为我的缘故,差点害了凯尔。我都不敢去想象另一种结局,只能说感谢奇迹。
“我知道。”卡丽对着我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狠狠教训了凯尔一顿。你放心吧。”
呃。
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无奈地回头看一眼凯尔,见到他朝着我苦笑一下。
好可怜,为无辜的你默哀。
我在心里暗暗说着。
忽然,我看到墓园门口附近的铁围栏边上正靠着一个人。那不就是自称里克的流浪汉?
他在这里干什么?哦,我听说他是自告奋勇收殓尸体的人,所以他也是今天葬礼的工人之一吗?
借着白天的光亮,我得以看清他的衣着和模样。这人身穿一件污脏不堪的棕色长袍,样式倒跟里奥神父的着装有些相似,只是更加简朴和破旧。他的面容尽是深纹,浓密的胡子圈住下巴和唇边,头发结成一簇一簇,仿佛历尽沧桑,也不知多久没洗漱过,让人一眼猜不出他的年龄。
只是看了里克一眼,便又对上他那双如深渊般令人不适的眼睛。我赶紧收回眼光,尽量自然地走出墓园门口。
我似乎还能察觉里克正看向这边。感觉……就像进入死灵的视线一般。我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又见面了啊……小姑娘,小伙子。真是奇遇。”里克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心里一颤,但不想停下脚步。就在这时,我发觉有人挽住我的手臂,我顺势看去,见到卡丽的关切眼神。
卡丽小声地问我是否认识那个人,我只是茫然地摇头。
“那就别理他。”卡丽挽着我,径直走向回镇的小路。
我稍微张望一下,见到急步跟上的凯尔和劳尔大叔,顿时安心许多。
但身后传来的声音,让我更加惊诧。
“我埋葬了六只完整的死灵,却只见到四名发黑的死者。”
我再也挪不动脚步。我从卡丽的臂弯中松出手,立定后转身看向里克。我又看到他那令人不适的笑容,听到仿佛来自异界的不详预言。
“还差两位死者。”
“你说什么?”我忍不住质问里克,心中却是一阵恐惧。
“不平衡。那是足以比拟人类体量的死灵。不平衡。”里克只是笑着自言自语:“所以,这是神迹吗?我在世间巡修了二十年,终于在这里看到……神迹。”
巡修?我疑虑地看着呓语不断的里克。这人竟然是个巡修者吗?可是,哪个巡修者会在暗夜的街头上烂醉如泥?如此不注重行为的清修,言论又是这般混乱,这……怕不是邪门教派的信徒吧?!
“所以……”里克的眼神转向我这边,还向前迈出一步:“你是圣明的侍徒吗?亦或,你就是……”
我惊讶地看着里克那仿佛在寻求救赎的眼神,竟与先前那令人不适的感觉大不相同。就在此时,凯尔又一次站在我前面,而劳尔大叔更是直接走向里克,打断对方的话语。
“巡修者,我们都很感谢你在这次不幸事件中所付出的劳动。但是
,请你注意言辞,尊重死者和仍在世的人。恪守教诲,尊爱他人,是任何教派的巡修者都应摆在首位的吧?”强壮的劳尔比里克高出个头,说话威严十足。
“呵。您说得对。”里克又捡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圣明在上,允许我们这些卑微的巡修者只进行心灵的修炼,其他都是可有可无的形式。”
“这里是圣主教的墓园,是灵魂安生的场所。”劳尔严肃地对里克说:“邪教徒,你是选择自己离开,还是等我把你揍一顿后再送到治安所?”
“好的,好的。我会离开的。”里克无所谓地耸肩,笑着转身:“真庆幸这时代没有裁罪所,我捡回一条狗命呢。”
里克头也不回地朝着别的方向走去。那不是回镇的路,不知道他下一站想去哪里。他边走边喃喃自语,不知在说给谁听。
“命运的安排是既定的……时间,空间,只能延迟,不能否定……呵。”
我呆立在原地,脑袋里回荡着里克的言语,感觉仿佛处在无尽洪流的漩涡中。忽然一阵头痛,令我不禁皱起眉头,差点就喊出声来。
“伊珂。”卡丽走上前对我说:“别听那疯子乱说,走吧。”
我点点头,却看到前面的凯尔猛地一低头。
“阿嚏!”
凯尔转过头,一边吸着鼻子,一边不好意思看着我:“哈,好像有点着凉了……”
“你怎么回事啊……”我被凯尔逗乐了,刚刚的不适情绪顿时消失于无影之中。
“嗯,应,应该没事……”凯尔这样说着,却又转过头连着打了三个喷嚏。
“这孩子真是的。”卡丽甩过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就这样子下个月怎么去读书?”
“下个月再说……”凯尔还没说完,又不争气地打起喷嚏。
“那赶紧回家休息吧。”我关心地说:“别感冒啦。”
“嗯,嗯。”凯尔答应一声。
等到劳尔大叔走近后,我们四个人便走回镇上。
在路上,我尽量不去想里克的那番怪话,但总觉得心里有莫名其妙的异样感。
简直就像……多了一根刺。
……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
凯尔家二楼房间的床边,我正坐在椅子上,看着窝在床上被单里的他。
“好点没?”我叹了一口气:“发烧了两天。凯尔国防生,你的身体需要改造呢。”
“嗯,其实今天已经不烧了。就是躺在床上太久反而感觉更累,哈。”凯尔无奈地说:“不好意思呀,你还专门来看我……”
“因为多少跟我有点关系啊,这是回访。”我回答说。
我刚刚已经从卡丽那里听说了。前几天,摔迷糊了的凯尔慌不择路跑出学校后,竟然踩到野狗,被追了一路不说,还不小心掉到水沟里去。结果,隔天他参加葬礼时被冷风一吹就感冒发烧了,简直是被诅咒般的倒霉。
“话说……你的右手还好吗?”我看到凯尔的右臂仍打着绷带。他的伤口比我严重许多,不知恢复得如何了?可别再伤上加伤。
“嗯,其实好多啦。”凯尔轻描淡写地说着,就跟几天前在我宿舍说的一样。他转而问我:“那你呢?现在走路还会疼吗?”
“恢复得很快哩。好像快结疤了……你看。”我保持坐姿,低头的同时向右下方侧弯着腰,左手撩起一边裙角,屈起右腿,踮着脚尖,右手轻轻滑下一截长袜,看着那小腿靠近脚踝的位置,伤口已无大恙。
“不,不用看啦……我,我知道了……”
我听到凯尔有些慌张的声音,抬头一看,却见到凯尔有些发红的脸,而他的眼神正瞥向房间门口。
此时,门外凑巧传来卡丽的声音。
“伊珂,我带来了柠檬茶哦!”
我顿时清醒,快速拉上袜子,放下裙边,挺立坐姿,转身一看,恰好见到端着茶水走进房间的卡丽。
“谢谢阿姨。”我笑着向卡丽打招呼。
卡丽看了看凯尔,又看了看我,“嘿”了一声:“我没打扰到你们吧?”
“没有,没有。”我斩钉截铁地微笑回答。
“那好,那好。”卡丽笑着走进来,把茶水放在桌上后,又笑着退到门口,再问一声:“房门不用关吧?”
“不用,不用。”我保持笑容,脑袋跟着伸起的两手一起摇起来。
“那行,那行。”卡丽走出一步后,又探着头说:“伊珂,忙完了就来厨房哈。”
“好的,好的。”我点了点头,但仔细一想,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便转而轻笑着摇起头:“不忙,不忙。”
“嘿……”
我听着卡丽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似乎还带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呼了一口气,翘得已近僵硬的嘴角赶紧恢复成水平线。
啊,好累……
“那就先这样吧。”我站起来,对凯尔说:“其实,我今天过来,也是想跟卡丽阿姨学点厨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