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陆时还是拒绝了詹姆斯。
这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而是担心惹火上身。
诺奖刚办的那几年,为吸引各路大佬的青睐,诺委会是相当没有节操的,净不干人事。
他们唯一的原则就是能蹭就蹭,
这里的“蹭”,指蹭流量。
就比如诺贝尔文学奖,第二年竟然颁给了特奥多尔·蒙森,
这位德意志人的身份非常多:
古典学者、法学家、历史学家、记者、政治家、考古学家、作家……
唯独没有文学家。
瑞典文学院给出的获奖理由也相当奇葩:“今世最伟大的纂史巨匠,此点于其不朽巨著《罗马史》中表露无疑。”
非常之离谱。
很多人怀疑蒙森获奖纯粹是因为名气太大、在史学界地位太高,
这符合“能蹭就蹭”的原则。
陆时担心被利用,
试着想象,诺委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情况下,透露了陆时对某作家或某作品的评价:
“伦敦政经客座教授、《枪炮、病菌与钢铁》与《罗杰疑案》的作者、著名历史学者陆时认为,xxx并不足以匹配诺贝尔文学奖,并给出了xxx的评语……”
画面太美,不敢想。
诺委会赚足噱头、蹭够流量,陆时却跟人家结下了梁子,
这生意太亏。
所以,浑水还是暂时不要蹚比较好。
接下来的时间,陆时的主要精力在《镜报》的筹办,
但也只是瞎忙活,
有斯科特和库珀两名专业人士,再加上沃德豪斯的影响力,配合伦敦大学联盟的名头,办报没有什么阻力,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陆时反倒成了闲人。
幸好,辜鸿铭来了伦敦后就没再走了,时不时地来拜访,凑把手打斗地主。
这一次,陆时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让着他。
“炸弹!”
“我再炸!”
“嗯,走了。”
……
玩完一局,陆时露出笑容,说道:“好了!你们洗牌吧!”
夏目漱石无奈地洗牌。
另一边,辜鸿铭却是受不了了,
“你怎么一拿地主就赢?”
他将牌一合,
“不玩了!不玩了!实在是太挫败了。写文章不如你个小辈就算了,玩牌也不行……哼!要不是正翔回国了,我定要让他凑个人头,咱们四个一起搓几圈。”
陆时哈哈大笑,
“行啊,我麻将也能玩,五毒俱全。”
清末民初那些有名有姓的学者中,有九成喜欢打牌、搓麻这类娱乐活动。
很多人应该听过《胡适日记》,
里面的内容非常经典:
七月廿一日:化学第二小试……打牌。
七月廿二日:打牌。读美国短篇名著数种。
七月廿四日:上课。得德争一书。打牌。演化学算题。
……
总之就是各种打牌,在网上都成梗了。
陆时伸个懒腰,
“既如此,那就不玩了。”
他回身,规整桌子上的书稿。
辜鸿铭看了看陆时,又看了看夏目漱石,最后还看了看在那里打呵欠的吾辈,忍不住说道:“伱们这里的氛围真好,让我想起以前求学的日子。”
陆时好奇,
“此话怎讲啊?”
辜鸿铭轻捻着胡须说:“同学可以相互引为创作的助力。”
他这段时间经常来拜访陆时,不仅是为了打牌,还有正事——
读书和催稿。
辜鸿铭忍不住笑,
“坦白讲,我本以为自己不喜欢通俗,但是看了你的作品之后,感觉无论是推理类还是幻想类,都挺喜欢。”
陆时开玩笑道:“比打牌还喜欢?”
辜鸿铭连连摆手,
“那不至于。”
屋内的三人同时大笑。
吾辈好奇地看他们,“喵呜~”一声,钻到了夏目漱石怀里。
辜鸿铭问道:“陆时啊,你又写了多少稿子?”
陆时摊手,
“辜老先生,您说您这隔三差五地来,以为我能写出多少?人家追更都是追报纸、追杂志,您老倒好,直接追更追到作者家里来了,下一步是不是要给我关小黑屋啊?”
辜鸿铭嘿嘿一笑,嘴硬道:“其实,比起你的《魔戒》,我更喜欢《我是猫》。”
这话也不全是胡扯,
因为《我是猫》描绘的是日本,读起来肯定更亲切。
夏目漱石说:“辜先生过奖,我的作品肯定无法与陆的相比。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
辜鸿铭
摆摆手,
“我们中国人就够谦虚了,你们日本人竟然……”
后面的话没明确说出口。
夏目漱石微微脸红,有点儿不好意思。
辜鸿铭转向陆时,说:“当然,通俗固然是趣味无穷的,但我还是更想看那本明史研究的书。你的写法很大胆,现在大多数人写史都不再用纪传体了。你是想模仿太史公吗?”
陆时摆手,
“那本书不是史书,用纪传体来归类并不准确。”
辜鸿铭点头,
《万历十五年》通俗易懂,没有历史功底的人也能读进去,
有这种特性的明显不是史书。
辜鸿铭说:“对了,你上次管《枪炮、病菌与钢铁叫什么来着……科普……”
陆时说:“科普读物。”
辜鸿铭点点头,
“对,对对!就是科普读物。这个《万历十五年》是不是也算科普读物?”
《万历十五年》要比科普读物严肃,否则也不可能在美国的那么多大学中被用作教材,
但它也有不严谨的地方,
总体上,这本书介于专著与科普之间,并不好归类。
陆时没接茬。
见他不说话了,辜鸿铭继续道:“你写得非常好,可是题材……唉,你说你编写史学教材,用什么不好,为何偏偏要用明史?这里面的阻力无比巨大。”
他顿了顿,问道:“你可知为何后朝要主动给前朝修史?”
陆时答:“这是中国的史学传统。”
辜鸿铭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在他心目中,陆时向来是一针见血的,怎么对这个问题却如此幼稚、迂腐。
他反问:“你刚才说,传统?”
陆时点点头,
“这是一个伟大的传统,后朝为前朝修史,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历史的尊重,同时也是文化认同。虽然改朝换代,但民族、文化、文明是一直延续的。”
辜鸿铭无言以对。
确实,中国人修史是种文明传承的习惯,这在全世界都是罕见的贯穿整个文明发展史的习惯。
他想到了陆时在剑桥的演讲稿,
那篇演讲已经先后被剑桥大学和伦敦大学联盟整理了出来,并在校内的杂志中刊登,
陆时在演讲中坚定地表示,中国文明是延续的,来源自古中国。
辜鸿铭感慨:“若我朝都是你这样的年轻人该多好啊……”
这是真心的赞扬。
陆时摇头,将话题绕回去,
“辜老先生刚才问我的问题,你想得到什么答案,我其实是知道的。你想说,后朝为前朝修史,一方面是以前朝的灭亡为鉴,另一方面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统性。”
辜鸿铭点点头,
果然,陆时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
陆时说:“历史,确实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去描述,但如果连描述、整理的行为都没有,那一切都无从谈起。任何一个朝代都不可能凭空产生,记录历史便是起点。”
辜鸿铭大点其头,
“好!好好好!陆时,我曾与正翔说你是‘青年才俊’,现在看来却是保守了。你比我们这些老学究要强得多。”
陆时摇头,
“那不至于。”
他指指《万历十五年》的原稿,说:“我现在为了这个,都快把头发薅掉好几撮了。”
夏目漱石在旁边听得偷笑,
陆时吃得好、睡得香,可没见他掉过几根头发。
辜鸿铭说:“也是,这类文章最是难写,因为需要大量的史料支撑,否则会显得很没有真实性。不过,我看你这本书写得也七七八八了,大框架搭好了,应该不用磨多久就能成书。”
说着,辜鸿铭拿起原稿,
“我不太喜欢你将李贽列为单独的一个章节人物。”
辜鸿铭求学西洋,却在很多观念上保守,
就比如婚姻,他是坚定地一妻多妾制的拥护者,非常看不上西方那种明面里一夫一妻、背地里私通乱搞的现状。
而李贽偏偏是个神人,在明朝这一大背景下,竟然厌恶各种礼教束缚,主张男女平等,一辈子不纳妾,辞官后,整天跑出去宣扬自己的学说思想,甚至剃度出家。
也难怪辜鸿铭对李贽颇有微词。
陆时没在这个话题上展开,转而道:“辜老先生说到了关键点——史料。我准备去大英博物馆图书馆,那里典藏了很多史书。”
辜鸿铭诧异,
“大英博物馆怎么会藏有我们的……唔……”
他没再问,因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战争总是伴随着文物掠夺,
拿破仑争米兰,为了让远在巴黎的督政府知道他为共和国的事业尽了怎样的力,疯狂抢夺文物、画作、工艺品;
丰臣秀吉争朝鲜,随军带了大量僧侣,抢夺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