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顶大的月亮就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地悬在天上,朗月之下,遍是那一丛一丛小山包一样的荒坟。在这群黄鼠狼的中间,时不时地便有低低切切地啜泣声,顺着阴风飘飘乎乎地往人的耳朵眼里头钻,仅仅是拿余光扫上一眼这时的景象,都难免让人脊背发凉,头皮一麻。
杜老四捏了捏手里头的响子,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老弟……这帮鸟玩意在这干啥呢?咱们是……”
“这叫黄皮子哭坟!肯定是有人得罪了这群黄皮子了!”
说话的功夫,梁布泉已经扯着杜老四的袖子朝着相反的方向疾步离开,这时候也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看,不说,不打听……黄皮子这玩意最记仇,谁要是弄死了它们的崽子,少说也得倒霉三辈!我一开始就他娘的好奇,虽说黄皮子脾气古怪是有目共睹的吧,但也不至于没招没惹他们,上来就他娘的跟咱们拼命啊!这回可算是找着正主了,肯定是有人在这老林子里头手欠弄死了老黄家的崽子,这帮家伙才他娘的憋着气,进来一个活人就要弄死一个活人。咱可离它们远点……我先前跟那白胡子老黄皮子打过照面,这玩意不是咱一个人两个人就能对付得了的。”
无巧不成书,眼瞅着梁布泉已经拽着杜老四马上就要离开这块空地了,就听见身后那群黄皮子哭坟的地方,猛然之间响起了一阵敲冰戛玉的叱骂:“我原想着你们也走不远,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愁,奶奶我原本也没打算伤了你们的性命,只可惜,你们老黄家的家规不严,这崽子伤我在先,我弄死了它这叫恩怨两清。”
俩人的耳朵根子也是贼,听见了动静,立马刷拉一下把脑袋扭了回来,杜老四见着来人眼珠子都看直了,脱口而出:“我日他个亲娘四舅姥姥,这里头也有娘们!老弟,这娘们……”
他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叫梁布泉一把捂住了嘴丫子。
但见那坟堆子中间,俏生生地站着一位娇俏可人的小姑娘,瞅那模样也就是二十来岁刚出点头,披散着头发,直垂到肩膀头上,肤白胜雪是红唇一点,盈盈一握的腕子上,扣着一个足有她手掌大小的翠绿色手镯,那手镯在月光的映衬下是又青又黑,看材质不像是什么温润的好玉,反倒像是青铜一类的器物。
这姑娘个子不高,穿的是藏青的褂子镶红边,乌兰的马裤皂底靴,腰上带着个巴掌大小的挎包,怎么看都是个行走江湖的练家子。
两个大老爷们在林子里头趟了这么长时间的道,好容易能看见个女人,这会也把黄皮子哭坟的大凶之象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就这么抱着膀子隔着老远看上了热闹。
“合着宰了它们黄皮子的是个娘们?”
杜老四咧着大嘴瞥了梁布泉一眼,从牙缝里头不屑地切了一声,“看没看着啥叫女中豪杰?再看看你,除了她娘的逃命,你还会点啥?”
梁布泉倒也不生气,挑了挑眉毛回道:“这世上啊,有这么两种人。一种就是跟你一样的,也不用管脑子是个啥玩意,反正谁惹了老子,老子就弄死谁,俩人只要是犯了冲,这中间必保得死一个;另外一种呢,就是揣着本事装糊涂,满肚子坏水地恶心人,那叫扮猪吃老虎,通常情况下,大家伙都愿意把这类人算成是英雄。因为啥呢?因为带入到自己身上,觉得这种事来的肯定特别爽快!”
杜老四也笑了:“那你说说,你算是这里头的哪一类人呢?”
“我啊?”
梁布泉揉了揉鼻子,苦笑道,“我哪种都不算,我没有你这类人的胆气,也没有另外一类人的脑袋瓜子。最主要的是,咱的本事不到家,在江湖上拿不出手。所以……老子只算是个小人物。”
“小人物没啥惹人稀罕的地方。”
“小人物是没啥让人稀罕的地方。”
梁布泉说着话,从腰上又把那个鹰嘴匕首摸了出来,“可架不住小人物多啊!老瞎头给我批过命数,咱就是个三钱的命,恐怕这辈子都干不成什么大事。但是小人物又咋的,小人物让老天爷遭了出来,该活着也他娘的得活着。我也佩服那些个大英雄,但是话说回来,没了我们这群小人物,你个大英雄又他娘的活给谁看呢?”
杜老四瞥着梁布泉手里的匕首,又一脸尴尬地咧了咧大嘴:“我说兄弟啊,道理我都懂,但是你把那青子(匕首)拔出来是要干啥?你可别想不开啊,人这性格是打娘胎里带下来的,虽说咱老百姓崇拜有本事的能人那是天性,但你也不用因为自卑而想着寻短见啊……你想想你娘……啊对不起,你娘没了是哈?想想你爹……也不对……那个……你想想你自己,你他娘的还没娶媳妇呢,光棍一根的,要是这就死了,你这一辈子更他娘的……”
“我去你姥姥的,你才想死呢!”
梁布泉说着话,又朝着那个女人努了努嘴,“黄皮子哭坟,集煞成阵,这是造化来的邪门阵眼,那姑娘一会肯定得遇上麻烦,老子这是准备帮忙去!”
“哎呀我的天妈呀!你可拉倒吧啊,就你那本事,别人不知道老子还不知道?你
忘了在金得海他们家……”
“别他娘的逮个屁嚼不烂,吃排骨咬骨头,你这辈子还不吃肉了呢,吃黄鳝卡鱼刺,你这辈子还不碰鱼了呢!老子是在绺子里头害死了不少人命,但这事老子也不能当个负担扛一辈子!”
眼见那群黄皮子逼到女人的近前,梁布泉已经弓下身子准备时刻提刀迎战了,“老瞎子教过我一句话,那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看说书的嘴里的那些个英雄好汉,哪个不是背了成百上千条人命,才成的大英雄吗?一会你要是怕那你就先走,这娘们,老子就定了!”
杜老四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这梁布泉是抽了什么邪风了,咋一下子就变得硬气起来了。
咱也是想了半晌才琢磨出个味来,概括起来就四个字,那叫:因为爱情。
就说:莫唱英雄无泪歌,白骨成山见几何?
夕年祖龙豪杰语,夺嫡弑父荡五国。
梁布泉自然没胆没识和夕年的大英雄秦始皇争个上下高地,但他至少也是个爷们,看见女人遭了难,也一门心思地想要挡在她的前头,该出手时就出一份力。
这头他是箭在弦上,随时准备着抽身应战。
再反观那女人的一头,她带着镯子的那只手迎风一招,只听“啪嗒”的一声脆响,翠绿的镯子竟然倏忽之间变成了柄半臂来长的铁尺,这女人是横尺在胸,对着那群步步紧逼的黄皮子厉声道:“吓了你们的狗眼!奶奶只是进来找龙首玉的,启走了玉石,咱立刻就走!你们不把玉佩交出来倒也无妨,奶奶的量天尺是上打妖邪,下除恶鬼,你们要是受得住奶奶的本事,那就尽管过来!弄干净了你们,老子再去找玉也不算晚!”
量天尺?
龙首玉?
早就听闻赵友忠说过,他们金门坐下“望、闻、问、切”四字真诀里头,望字诀用得是拐,闻字诀用的是刀,问字诀用的是烟斗,而那切字诀的法宝,则正是一把青铜软尺。这女人手握着量天尺,开口还道出了龙首玉佩的名号,难不成,她也是金门的传人?
只是钱恩义和梁文生投敌在先,梁布泉也从没在赵永忠嘴里听说过那切字诀一脉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为了防止自己冒冒失失地救了个敌人,他又悄咪咪地把那柄鹰嘴匕首给重新别回了腰上。
“四哥……”
梁布泉的脑子飞转,又朝着杜老四勾了勾手指头,“把你的青子借给我使使!”
杜老四也不是傻子,听到“龙首玉”三个字从那女人的嘴里脱口而出,他就立马联想到了前几日闯窑杀人的红衣客,这功夫子弹都已经叫他上膛了,听说梁布泉还是想借刀救人,脸上是一百一千个不情不愿:“啥意思?你还想救人?万一她是……”
“万一她不是通书的人,那咱们算不算是见死不救了?按早先老瞎子说的话,那叫啥来着……啊,及时止损!他当初跟我说的意思是,没办法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一切按照自身的利益出发,把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
那女人虽然是在众黄皮子的围攻下,也能借着手里的量天尺,在里面杀个七进七出,只是那黄皮子的邪阵也不简单,女人几次三番地在群狼的夹击之下把武器挥空,显然已经着了它们的障眼法,梁布泉立马是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张口咬破了舌尖,“噗”的一声,把那满口的真阳涎就喷到了刀头之上。
这女人既然有意打听龙首玉的下落,想必她也知道如何利用龙首玉来寻岭子下山。如果就这么让她死在了山梁上头,初时佛顶珠上动了二十八道仙煞的几十口子人命,恐怕就都要抻脖子等死了!
“女英雄莫慌,姓梁的来救你了!”
一股直顶鼻子的骚/味霎时间就冲进了梁布泉的脑门,恍惚之间再等他定住身形,只见老林子之中俨然是天光大亮,四五十个花袄蓝裤绿头巾的疯娘们,正碰着孩子朝着他步步紧逼过来。
“爷们,你瞧瞧,我这崽子……还能活不?”
“你看他能活不?”
“看他能活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