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绺子的大门,绕开练兵的靶场,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个十来丈的四方宅子。
宅子常年不关门,厅堂的大墙上面,挂着个白纸金裱的长卷,上书四个方正的行楷大字“忠肝义胆”,大字下面,是个开卷十余尺的猛虎下山图,看猛虎吊睛环眼,一点白额通四体;观山石是崎岖嶙峋,万棵松柏立山间。这就是绺子里头各个主事人,平日里喝酒议事的地方,照着水泊梁山上的说法,冯三爷也给这个大宅取了个名字,叫做聚义堂。
聚义堂的中间摆着个巨大的水曲柳长桌,长桌的四周围,只放了八张椅子,对得是绺子里头的四梁八柱。
今儿个,或许是因为昨晚刚刚下了一宿的大雪,聚义堂的大门关得严实,正堂的梁上挂得尽是些个纸糊的白灯笼,灯笼上头挨个用毛笔齐刷刷地写着“奠”字,冯三爷披着件狼皮大氅,胳膊上面绑着黑纱戴孝,一脸的阴沉,正低头着抽烟。
现在绺子里头走了个花舌子跟字匠,粮台老吴也在昨晚不明不白地死了,余下的几个崽子绕着长桌站在一旁,一个个蔫头耷脑地不敢出声。
聚义堂几尺来厚的红木厅门,猛然让人“呼啦”一声推开,十几个人影带着清早微凉的晨风,一股脑地涌进了正厅里头。
梁布泉他们几个迎头就撞见了满脸余怒的冯三爷,看着满堂白纸灯笼,心里头大概也猜出了个所以然,抱拳拱手齐齐地欠身做了个长揖:“大哥!”
“嗯!”
一晚上的苦等,也不知道冯三爷抽了多少烟,就看那地上满是长短不一的烟头。
见着几人回来,冯三爷也没抬头,拍了拍水曲柳的桌面,哑着嗓子道,“吃饭了吗?”
“大哥,你就痛快说事吧!”
杜老四没那么多江湖上的烂讲究,拍了拍身上的残雪,抬屁股就坐到了冯三爷的身边,,“下头的崽子都跟我们说了,吴老三出事了?”
冯三爷仍是没理他的茬,低着个脑袋,看不清这时的表情:“都吃了吗?”
杜老四把嘴一咧,大着嗓门道:“吃啥呀,绺子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哪能吃得下啊!”
“吃不下那正好……我也吃不下!那咱们就不废话了!”
冯三爷拿两根指头掐灭了手里最后一根烟头,把十根手指头缓缓地抱在一起,死死地盯着门口的几个主事的,“咱绺子里头这两天的烂事也是多,挺长时间都没开过大会了是不是?那咱们今天就借着老吴的死,说两句。”
他说着话,扭头又看向了梁布泉:“听说大先生把碃子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梁布泉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排场,被冯三爷问得愣了一下,刚要转头去看看赵友忠的反应,冯三爷旋即就扯出了一抹及其古怪的笑意:“该是咋回事,就是咋回事。老子问你话,你就照常说,用不着歪着脑袋问旁人的意见。”
一看这事也躲不过去了,梁布泉硬着头皮又是抱了个拳:“小事是交给我处理,挖金子寻矿的大事,还是我爹负责。”
“小事……”
冯三爷冷笑着从腰上解下了一把青子,拿自己的手指肚试了试刀刃上的锋芒,一脸玩味地又道,“死人,是大事还是小事?”
杜老四一看冯三爷要动刀,以为是他要对梁布泉不利,立马拍着桌子大喊道:“爷!这里头跟我梁兄弟可没关系啊!吴老三出事的时候,咱们正在碃子旁边守矿呢!你拿着刀干啥呀,咱可不能冤枉好人啊!”
“你他娘的出息了,敢跟老子拍桌子!”
冯三爷拿眼角斜睨了杜老四一眼,那目光就像是刀子一般,刺得杜老四“呼啦”一下就坐了起来,在看这冯三爷,也没有再给他赐座的意思,从牙缝里狠叨叨地挤出一句话,“这里头没你说话的份!你的事老子等会再慢慢计较,现在给我上旁边杵着去!”
眼瞅着冯三爷剑拔弩张的架势,梁布泉就是再傻,也能盘算出个一二三来了。他用眼睛斜斜地剜了坐在旁边的金得海一眼,旋即把脑袋一扬,迎着冯三爷的眼睛,一字一顿:“死了人,是大事!”
“啊……是大事……你他娘的也知道是大事……”
冯三爷摸着自己的大光头还是笑,笑得那叫一个不怒自威,笑得那叫一个阴森恐怖,“碃子上死了几个?”
梁布泉的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六个!”
“不对啊……你是不是少说了一个?”
冯三爷前脚还是一脸的笑意,后脚突然把脸色一板,那柄寒意森然的匕首让他“哆”的一声,就钉在了桌子上,“碃子里头死了七个!你他娘的倒是有本事啊?当着老子那么多崽子的面,你他娘的是说杀人就杀人,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问过我吗?执行家法,绺子里头有秧子房;崽子不听话,还有他们家管事的收拾呢,你算是个什么狗揍的东西,哪他妈轮到你来动手了!伤害手足,三刀六洞,你他娘的当我们绺子里的规矩是摆设吗?”
梁布泉仍是挺着个腰板
抱着个膀子:“碃子上死的就是六个人……”
他说着话,又瞥了一眼金得海:“姓梁的宰了的那个,撑死了算条狗!”
金得海扯着脖子骂道:“我日你个祖宗的,你他娘的说谁是狗!”
梁布泉嘴上也不饶人,冷哼了一声:“谁搭茬我说的就是谁。”
金得海这会被包得像是个粽子,他倒是也想要拍一拍桌子,可是手上缠着纱布,他也想站起来充充气势,可是脚上还夹着木板子,只能斜坐在凳子上,拿另一只没肿起来的眼睛瞪着梁布泉,“他郭大眼皮就是再不懂事,我还活着呢对吧?你他娘的背着我把那小子给插了,我怎么跟这帮兄弟交代?要都像你似的,拿个鸡毛就他娘的当令箭了,绺子里头还不乱了套了?这他娘的合规矩吗?”
“不合规矩。”
梁布泉扯了扯嘴角,“所以怎么着?搡着总瓢把子开个大会,好插了我?”
张老五跟杜老四见势不妙,立刻也变了脸色:“金得海,你他娘的说啥呢!要不是梁老弟,你早他娘的冻死在狼口岗子上了,你这人咋他娘的翻脸不认人呢?大当家的,梁老弟他……”
“别他娘的跟我废话,一码归一码,你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先给老子放一放……”
冯三爷显然还不想过问狼口岗子上的那场血战,朝着俩人摆了摆手,又把脑袋扭向了梁布泉,“你是不是以为,老子没了你们爷俩就活不了啊?是不是觉着,你们替老子找着了碃子,替老子想好了对付九里庄的办法,老子就得一辈子对你们感恩戴德啊?我冯老三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找着了金矿,是你们的本分,你们挖不出来金子,老子一样给你们该杀杀该埋埋,不带有半点含糊的。觉着老子求着你们了,是不?我日你们娘的,你把老子当成什么人了?就是没了金矿,老子一样当自己的山大王!想在我佛顶珠的地盘上翻天?做你的梦!”
奶奶个孙子的,这帮胡子果然都是一帮交不透的白眼狼!
梁布泉在心里头嘀咕着,把脖子一横,刚要跟冯三爷接着较劲,自己后腰上的衣摆却不知被谁用力地拽了两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没敢回头,刚悬在嘴边的话又让他给活生生地憋了回去,不经意间又扫着了地上的烟头。
冯三爷的脚边停着一大堆烟屁股,紧挨着冯三爷坐的宋掌柜的脚边,也捻着不下三十来个烟头。他搭眼再向桌子上头那么一瞧,只看见冯三爷跟宋掌柜的一人盯着两个大黑眼圈,显然是一晚上都没合眼。
他俩光是为了绺子里头死了七个弟兄而睡不着觉吗?
人都死了,睡不着解决问题吗?
这俩家伙都是见惯了生死的江湖中人,冯三爷当初就是听说自己的干娘死了,都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冯三爷能为了几个崽子,放着好好的金子不要,在这跟他们两个撕破脸皮?
显然不是因为这个。
郭大眼皮是梁布泉宰了的这不假。
可是昨晚的那场恶战,既是个战功,也算个见证。前天晚上被割了舌头的六个崽子,再加上今天早上才刚刚出事的粮台老吴,他们的死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算在梁布泉身上的。
冯三爷不问吴老三的死因,偏偏揪着郭大眼皮这件事不放,这又是为什么?
一个粮台,甚至还比不上一个崽子?
最合理的一个推断就是,金得海想不出别的法子出掉梁布泉,所以借着郭大眼皮的事来找冯三爷施压,而冯三爷本来有能力把他弄死郭大眼皮这件事压下来的,可是偏偏碃子上头又出了事。
前天晚上,守矿脉的崽子无缘无故地死了六个,就连猫在绺子里头,从来都不抛头露面的吴老三都被人割了舌头,他冯老三估摸着能干出这件事的肯定不是人,所以正好借着郭大眼皮这件事,来给梁布泉他们爷俩施压。
赵友忠在碃子上说得明白,他只管找矿,按碃抬金子的事,他一律不管。冯老三这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拿梁布泉逼着赵友忠出山呢。
把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给想明白了,梁布泉就只觉得自己的牙根子痒痒:合着老子到头来,都只是赵老瞎子的陪衬,这他娘的人要是没本事,走到哪都没人瞧得起!
别看他心里头恨得上蹿下跳,这会竟然“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冯三爷一脚踩着凳子,也跟着梁布泉乐:“你他娘的还有脸笑?”
梁布泉反倒乐得更欢,学着冯三爷的模样,有样学样地重复了一遍冯三爷的话:“你他娘的还有脸笑!”
“我日你个祖宗的!”
冯三爷眼珠子一瞪,作势就把腰上的响子掏出来了,“反了你了,你敢学老子!”
梁布泉苦笑着把两只手举过头顶,摆着一脸讨饶的模样:“您是盖世英雄,绿林好汉,我可不敢学你。但是……我也实在是觉得好笑。”
“有屁快放!”
“得嘞!”
梁布泉指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