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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四章 娘

这种芹菜馅饺子的味道吃起来很奇怪,虽说带着一点芹菜该有的味道,却隐隐当中还含着一丝微微的辛辣之味。梁布泉从始至终都不是太喜欢芹菜的香味,同时又对这面前突然来访的李二狗颇有芥蒂,所以饺子也只吃了三两粒便也打住。恍惚之间,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还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正等着他想要托病回屋的时候,秦老太却又叫住了他:“咋了娃?你这就吃饱了?”

其他家人显然已经围着炉灶吃好了饺子,这会不论是他瘸了腿的亲爹,还是这个姓秦的奶奶,都已换好了一身极为相似的黑色长袍,脸色不自然地绯红一片,正站在门前定定地看着梁布泉。

后者只觉得心里头烦躁异常,说了句自己恶心头晕之类的话,就踉跄着步子又要出门。不等他跨步进门,吃饱喝足了的李二狗,却再次擒住了他的腕子:“大典就要开始了,你这是去哪啊?吃饺子吗,都这样,忍一忍就好了。咋睡醒一觉之后,你连这点小事都忘了呢?”

梁布泉当即就耐不住翻江倒海的肚子,“哇啦”一声,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精光。说起来也怪,自打吃了那芹菜馅的饺子以后,他的眼珠子前头就好像给套在了一层透明的镜子当中,眼前的万事万物都像是烟云蜃楼一般的扭曲模糊,家里的房舍也好,还是站在院里的众人也罢,好像都在不停地向天空当中蒸腾着一股描述不清颜色的青烟。

他歪过脑袋拄着两条腿一个劲地干呕,直呕到自己的冷汗直流,双腿发软,却也没吐出什么玩意,嘴巴里头却是上下牙膛一阵难当的瘙痒,一只拳头大小的苍蝇紧跟着就顺着他的嗓子眼爬了出来,那巨蝇振翅,扯弄得梁布泉的耳朵都跟着嗡嗡作响,再接着就是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苍蝇从他的嘴巴里头飞了出去,恰似一团漆黑的浓烟直上九霄。

梁布泉吓得心惊胆战,当即就倒头摔了个大屁股蹲,可再等他哆哆嗦嗦地把手指向天际的时候,那碧空如洗,云卷风清,哪里还能看见那群苍蝇的踪迹?

李二狗却像是早有所料一般地抱着膀子在旁微笑地看着他:“好点了没?”

经由李二狗这么一问,梁布泉倒是真的觉得方才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烟消云散了,不单如此,这身上还轻飘飘地说不出的畅快,就好像是在世投了胎,重新再做了一回人。

“吃完了饺子特舒服吧?这叫上车的饺子,吃了饺子才好上路。”

李二狗拍着梁布泉的后背给他又重新拽了起来,“你这是吃得少,吃得多了效果就更明显了。咱们这穷人家,攒了一年的细面,就为了能吃的上这么一顿饺子。你呢,吃这么两粒就不想吃了,也不知道你是咋了,从前你可是最喜欢吃芹菜馅饺子的……”

说话间,李二狗已经是走到了梁布泉家的大门外,朝着一家人疏落地摆手:“你们先走吧,我还得回家换衣服呢!到了地方,先给我留个位置啊,我跟我娘随后就到!”

换……衣服?

这会儿就连梁布泉的亲娘也换得了一身黑袍,在梁文生和秦老太的搀扶下一脸虚弱地走出了房门,梁布泉几乎完全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啊,这时候应当换身衣服的。

这身衣服,应当是叫做羽衿才对。

年过三十的村民,要上着黑袍,下穿红裤,脚踏鱼纹锦绣的皂底布鞋,而未满三十的青年,则是青衫青裤,踩祥云图案的布鞋,同是皂底,同是长袍过膝。这段记忆就仿佛是镌刻在了梁布泉的骨髓里一样,他几乎毫不费力地就在柴房里找到了那身羽衿,一股脑地套在身上,三下五除二便出了门。

虫母万安,羽衿为贵。

大典开始的前一天,村民们需要提前抵达大典现场。

穿林过梁不在细表,只等梁布泉一家到达深山当中的大典现场之时,这里早已攒聚了数不尽的村民。

现场是密林深处一片相对而言开阔的草地,四面竹树环合越有四五十里见方,地面青草依依,全无半点已至深秋的模样,场地的东侧,毗邻这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湖泊上方瞟着淡淡的水汽,如果舒展鼻腔细细一嗅,还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幽响起。

场中摆有四条长桌,其中黑袍一桌,青袍一桌,唯有这两桌的村民人数最多,再向其两侧张望,最靠前端的,是一群年过古稀白须白发的老人,这伙人是红袍黑裤,脚踏芒鞋,洽与那些正值壮年的黑袍人相反,位列青衫长桌之后的,则是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孩童们白袍白衫,足下无物,全是一群未满十岁的幼童。

四张长桌,把村落里的众人清晰地划分成了老年、中年、青年和孩子,桌上的菜肴倒是相差无几,无非是各样白灼野菜,瓜果梨桃等等常见的物件,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盏青石挖成的石碑,四座村民如果口渴也无需他人照料,提起石碑去湖边自酌自饮便可。

一家几口到了现场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桌,梁布泉浑浑噩噩地在青衫长桌旁找了个位子坐下。四邻八里全是一群穿着青衫的同龄人,这群人看起来熟悉又陌生,梁布泉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哪见过,可偏偏

是想不起来。

这里头有个戴着眼镜的青山男子先是给他递过来一杯水,转而推着眼镜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轻声道:“兄台您好,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梁布泉接过水杯浅啄了一口,这湖水清冽而甘甜,就这么小小的一口,竟然让他突然之间有了些许醉意。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除了那副眼镜,眉宇之中果然倒是有一分让自己感到有些莫名熟悉的书卷气,他点了点头同样轻声地应道:“兄弟看起来也挺面善的,我叫梁布泉。住在蛄窑村尾,是个佃户。”

眼镜男的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微笑:“您叫我京洋就行,周京洋。是家里的独子,在村里做些质铺典当的生意。”

他说着话又好心地拍了拍身旁一个容貌可人,个子不高的年轻女子:“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妹,她叫贾镜,是村头贾家医馆的千金。”

目光落到这位贾姑娘身上,梁布泉的心脏猛然之间又开始狂跳不止,这个时候他的鼻子突然之间觉得酸酸的,心里感觉像是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失而复得一样,感动而又酸楚。

他嘴唇颤抖,对着贾镜微微点头:“贾姑娘……你的名字听起来……好熟悉。”

贾镜红着脸笑道:“一个村里住着,想必你多多少少都应该听过我爹的名字。我爹叫周万生,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夫!”

贾镜的眼睛只是稍稍瞥了梁布泉一眼,接着就把脑袋扭向黑袍长桌的那一边,似乎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的哪个黑袍男人:“梁布泉……你的名字倒是听起来也很熟悉……”

周京洋连忙道:“散布泉以极耳目之好,以快淫邪之心,岂不谬哉!表妹你平日跟着舅舅饱读诗书,恐怕是想起这一句了吧。”

贾镜用食指抵着自己的下唇略作思忖状,继而微笑着摇摇头:“也许吧!”

她看着梁布泉又道:“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只不过,我认识的那个人,好像是个瘸子。”

“瘸子?”

梁布泉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肉腿,“我爹倒是个瘸子,你兴许是把我和我爹给弄混了。”

贾镜:“你爹来我们医馆瞧过病?”

梁布泉讷讷地摇了摇头:“我爹除了瘸了条腿,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我娘……她因为生了重病,常年以来都卧床不起。兴许是贾先生曾经给我娘看过病,你瞧见了我爹,就这么把我跟我爹记混了。”

“也许吧!”

贾镜倒是豁达,兴许她本来也没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对了,你娘亲生的是什么病?我爹当时是怎么瞧的?兴许我也能帮得上忙?”

“我娘生的是什么病……吗?”

这话倒是把梁布泉给问住了,从打他大梦醒来以后,就只知道自己的亲娘生了什么奇怪的重病,终日卧床却不咳嗽,也不呻吟,可真要是较真起来,他还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娘亲究竟是生了什么病了

贾镜的一双大眼睛里瞬间就盛满了疑惑:“不知道?”

梁布泉挠着头,苦笑却是无话可说。

贾镜:“你娘亲什么时候来我们医馆看的病,这个你总该知道吧?”

“我……额……”

梁布泉还是挠头,“兴许是在我出生以前?我平日里只顾农活,实在是对家母照顾不周……”

“你啊!娘亲只有一个,你怎么连这些事情都能忘掉呢?”

贾镜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你娘亲的面色怎么样,是白是黄,眼睛的眼色呢,又是什么样子的?肾亏肝虚往往都会体现在眼睛上,心血不足脸上的起色也能有所反应,咱们中医讲的是望闻问切,兴许我能推断出来,你娘亲大概生的是什么病……”

“我娘亲是……”

是……

我娘长得是什么样子来着?

叫贾镜这么连珠炮似的一通询问,梁布泉竟然在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说不上是预感,只能被称为是一种,失衡与反常的森然感。

他竟然想不到自己娘亲的模样,在记忆当中苦苦搜寻,他能想到自己的奶奶长什么模样,能想到自己亲爹的外貌轮廓,可偏偏在想起自己娘亲的时候,这个女人的脸上就只有一层极为朦胧的黑气。

和我的娘亲生活了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

我娘亲是谁?

难不成是我生了什么重病,连我娘亲的模样都生生的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