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来村里开始闹起了狼。
做完了农活的当天,梁布泉和一家子人正在屋里头吃饭,隐隐约约地就听见外头似乎有狼群在咆哮。
那狼嚎哀婉悲切,好像是头狼遭了枪杀,或者狼崽子中了套子一样。梁布泉此时的心思还放在那转瞬即逝的蚂蚁上头,要不是秦老太太碰了碰他的手,兴许等狼群进了家门以后,他才能后知后觉地拿起铁锨。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梁文生已经是拿着个铁盆站在家门口了。这瘸腿老汉倚着门框,打门缝里朝外张望,一脸如临大敌的神色:“梁子,去灶台下头找根柴火棍来,把柴火给吹着了,野狼这玩意一个怕火,再一个就是怕声。”
秦老太太偏偏扥着梁布泉的袖子不让他走:“梁子他爹啊,你就自己去呗?孩子还小没啥应付狼群的经验,万一让狼给掏了,你后悔都没处哭去!”
梁布泉的娘也在旁边搭腔:“可不是吗,村里头闹狼也不是咱一家的事。你可别傻乎乎地往前冲啊,咱家就你们这两个顶梁柱,没了你们我跟咱娘还咋活啊!”
毕竟摊上了个瘸腿的爹,万一那群狼发起疯来,梁布泉这轻手利脚的,肯定要比梁文生跑得快。他先安顿老了秦老太太,又柔声地安慰罢了他的亲娘,施施然从椅子上坐起来,从灶台里取出火把,就接过了梁文生手里的铁盆。
那梁文生一开始还有点犹豫,毕竟这穷困潦倒的家里头,只有这么一个能下地干活的有生力量了,他瘸了条腿,撑死了也就只能干一些给庄稼打捆,帮忙扶车的杂活,万一梁布泉要是真出了点什么事,他们这一家老小的未来不用多想,也是一片暗淡。
梁布泉这手抢过了铁盆,抬步就迈到了门框子外头,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像个汉子一样地拍了拍他亲爹的肩膀头子:“放心吧爹,我脑瓜子不傻,不能像个皮子一样往前冲。”
皮子?
他顺嘴秃噜出来的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拳锤在了他的心窝子上头。
皮子是啥意思?我是打哪听来的这句话呢?从说书的嘴里的哪个段子里,还是打从我爹嘴里听过来的?
即便是入了秋,村里的蚊子苍蝇也实在太多了。梁布泉甚至有一个闪念觉着是不是这群苍蝇蚊子吃掉了自己脑髓里头的什么东西,让自己这一天浑浑噩噩地总觉得好像忘了点啥特别重要的东西。
梁文生倒是也没再拦着,只是那眼神深深地凝望着梁布泉的眸子,哑着嗓子说了两个字:“保重。”
说得好像我他娘的就要去死一样。
不就是对付外头的狼吗?
这人啊,岁数大了之后就难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没事就喜欢伤春悲秋的。
他也没再说什么,用力地捏了捏梁文生的肩膀,转身就走。
“爹也没能给你点啥,爹亏欠你啊……”
梁文生在后头带着哭腔嘀咕,“爹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爹不指望你能有啥大本事,更不指望你当什么英雄啊。”
我爹在这说啥呢……
“英雄……有啥用啊那玩意?人活一世,就只有一条命,成了英雄没了命,等着别人把你供成神仙?哪有这么多的神仙啊,神仙在以前不他娘的也是人?”
梁布泉临出门的时候,挑着眉毛又回头看了一眼梁文生。
他觉得自己这亲爹在今天晚上怪怪的,净说些个不着边际的话,又什么神仙英雄的,咱就是一群庄稼汉子,那有什么机会当英雄啊?再一个说了,他也就是出去驱赶一下狼群,咋就和牺牲送死成神仙扯上关系了呢?
梁文生的身体夹在门缝子里面,屋里的火光给这老头映成了一副阴阳脸,那屋里的烛火明灭不定,让梁布泉看不清楚他亲爹脸上的表情,老头子活像是卡在黑暗当中的一道影子,眼睛里头噙满了不舍和悲痛,而嘴角偏偏像是微笑一般地向上扬着。
梁布泉撇着嘴朝着梁文生挥了挥手,意思让他赶紧回去。卡在门缝里的那道影子点点头,反倒也冲着他摆了摆手,意思让他快点走。
屋头的土路两侧已然是亮起了成千上万只火把,这条蜿蜒的土路,在深夜当中被重重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活像一条燃烧着的长蛇蜈蚣。
梁布泉是万万都没想到,村里头闹狼,竟然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给惹了出来。
狼群怕火,可是虫子却偏偏喜欢这些个东西。
苍蝇蚊子振翅的嗡嗡声,再一次隐隐约约地回荡在了梁布泉的耳朵边,他抡起手里的铁锅驱赶,却又不敢让自己的动作幅度太大而熄灭了另一手里的炬火。那虫子就像鬼一样地摸不着边际,事实上,他只能听见嗡嗡声,却压根也看不见这些个该死的虫子。
他一扭头就见着了站在他后头的李二狗,这狗东西在今儿晚上也他娘的像个鬼一样,走路没声,不知在啥时候就跑到了他的后头。
“你也听见狼叫了?”
他勉强地裂开嘴角,冲着李二狗嘿嘿傻笑了一声。
之所以这时候咱要加上“勉强”这两个词,是因
为那李二狗此时的模样也实在有点吓人。
他跟梁布泉一样,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拎着个铁锅,可偏偏在脸上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表情,火光沉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有半点温度。他就这么脸色惨白地站在梁布泉后头,像个傀儡木偶一样扯着嘴角,眼神炙热,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纵使是梁布泉在好意和他搭话,他也活像是没听见一样。
“咋了,聋了?我跟你说话呢!”
梁布泉觉得心里毛毛的,似乎是为了安抚自己狂跳的心脏,又看似疏落地锤了李二狗一拳。
这一拳分明打得轻飘飘的,可李二狗却顺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那眼神依旧炙热,嘴角依旧上扬,就连擎着火把的手和另一手拎着的铁锅,都没有因为摔倒而改变一点弧度。
炬火当中飘起的黑烟自下而上徐徐升起,柴火因为烈火的烧灼而时时炸裂出一团团微小的火星,火星落到李二狗的脸上、肩上、甚至是眼睛上,立刻冒出了一缕若有若无的臭气。
这是火燎猪毛才能产生的味道。
火星子溅在眼睛里,都没见那李二狗眨一下眼睛。
“你咋的了?!”
梁布泉像是木头桩子一样地在原地愣了片刻,见他依然咧着个大嘴没有回应,赶忙就要上前细细查看一番。
可正待这时,不知打哪有个人高声喊了句:“狼来了——”
贯穿了整条村落的火焰长蛇立马骚动起来,每一处炬火下的身影都扯着脖子喊了声:“呜!”
那倒在地上的李二狗,也和着村落众人的声音同时怪叫了一声“呜!”
梁布泉那即将撂下火炬的手,立刻就像是叫人给点了穴道一般,僵立在了半空之上。
大嗓门的那个人又喊了声:“惊蛰打狼咯!”
横立在村道两边的火炬下,众人齐齐地敲了下手里的铁盆铁锅:“狼嘞!”
倒在地上的李二狗,自也一如众人那般,用手里的炬火重重地敲了一下另一手上的铁盆,全村男女老少的动作整齐划一,就活像一个人似的。
“你们都咋的了这是……”
梁布泉现在哪里还有搭救李二狗的意思?村里的人就好像是中了邪,几声狼嚎似乎是激起了他们最原始也最崇高的信仰,敲盆与口号在如今这个不见星月的夜晚,反倒像是变成了某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祭祀或者礼仪。
“惊蛰有虫鸣嘞!”
火炬上下翻腾,铁锅被敲得恍若人皮傩鼓,震耳欲聋。
“虫儿鸣,声声不息;虫儿鸣,声声不息……”
“秋收献虫母嘞!”
“虫母鸣,打狼迎亲;虫母鸣,大浪迎亲……”
在这分明已经时值深秋,天色已入寒凉的夜色里,一群像是着了魔一般的相亲,没完没了地念叨着鸣虫和惊蛰,就已经是极为鬼祟与可怕的事情了。
可此时在哪远处的深山之上,却偏偏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也同时爆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嗡鸣。
“嗡——”
就像是被捅了老窝而躁动的蜂群一样,这声雷鸣般的巨响是来自膜翅的震颤,不是蚊子,就应当是苍蝇。
“上山头嘞!”
铁锅铁盆再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齐响,每一个火炬底下的影子都扯着脖子应道:“上山头——”
“春日嗣子嘞——”
众人齐呼:“夏日播种——”
“秋季丰收嘞——”
众人又齐道:“冬季蛰伏——”
“打狼迎亲嘞!”
每一缕炬火终于开始行动了,沿着村里蜿蜒的土路,直奔着深山而去:“惊蛰有收成——”
梁布泉讷讷地盯着蜿蜒而上,直奔深山的炬火长蛇,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直到他的后背让人猛地撞了一下,待其回头,却正撞上了李二狗那张惨白而癫狂的大脸。
他的声音高亢而有力,合着山间不成调子的民谣,震得梁布泉的耳膜一阵刺痛。
“虫母万寿无疆,虫母万寿无疆,虫母万寿无疆!”
“鸣虫叫,声声不息,鸣虫叫,虫母万寿无疆。”
恍若耳语般,在众人的齐鸣当中,梁布泉清楚地听到了一个女人细弱蚊蝇的声音:“嘘——鸣虫振翅,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