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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梁文生

梁文生自打交代完梁布泉不要抬头以后,就从始至终都没说出一句话来,前头又是掐诀念咒,又是拔刀子锁魂,写起来费时费力,实际上也仅仅是发生在瞬息之间。现在是护身的刀子碎了,自己亲爹又怎么叫都不应,梁布泉的脑袋里头瞬间就嗡的一声炸出了响。心说,我爹不能出事吧,这他娘的可是生死攸关的时候,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心里头寻思着,按着梁文生的手就要把身子往回缩。就这么一按一缩的光景,梁布泉是无意之中就瞥见了他亲爹那副昂首挺胸活像是高山一般的身躯,老爷子一手按着他的脑袋,正回过脸来对着他乐。

那笑意说是在乐,可偏偏比哭丧还要吓人。

就见这老爷子的嘴角夸张地咧到了耳朵根,戴在面皮上的假脸也不知是叫汗水给浸的,还是长时间没给补过胶的缘故,就像是那蛤蟆刚褪了皮,叫烈日给晒脱了相,一层又一层白花花的脸皮长牙舞爪地挂在他的下巴上,一只大鼻子就像是鸷鸟的利嘴,滴着紫黑色的鲜血直刺进他白花花的门牙缝里。

还有那双眼睛,如今落在梁布泉眼睛里的,就只剩下了两个黑洞洞的血窟窿。梁文生不知何时已然是抠瞎了自己的两颗眼珠子,擒在另一只手里反反复复地把玩着,就任凭那两个血窟窿像是含着热泪一般地沿着自己的鼻梁骨和腮帮子往地上砸。

梁布泉吓得是怪叫了一声,一屁股就跌倒在了地上。

“老子成了……”

梁文生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手里像是盘核桃一样地转着自己的那两颗眼珠子,“位列仙班,与天同寿……老子成了!”

“我去你奶奶个腿!”

梁布泉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了山崎忠义的尸体旁边,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他揣在怀里的那杆王八盖子,“梁文生,你他娘的疯了!那是怪物!”

“登仙堂,羽化登仙……坐庙堂,受万世朝拜……”

梁文生就像是提线木偶一样地冲着梁布泉扭过了身子,两手徐徐摊开,手心朝上,紧跟着又缓缓地猫下了腰,拿那对血窟窿恶狠狠地盯着他,“娃子,跟爹一起成仙!这才是现世本貌啊,这才是因果人间啊!”

“黄三太爷,你到底管不管!”

梁布泉照着梁文生嘡嘡嘡就开了好几枪,直待其把弹夹里的子弹全都给打完了,都没见他伤到梁文生一星半点,那血窟窿里头却仿佛隐隐约约地映出了个人影,梁布泉呆呆傻傻地放下枪,竟然在学窟窿里头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那血窟窿里的自己,也学着梁文生的样子,把嘴角咧到耳朵根痴痴地笑,还不停地冲着他招手。而那个犹如摩天巨兽一般的山撞子则刚好闲庭信步地走到了两人的身边,纤瘦狭长的蹄子,像是撑着天空大地的白玉石柱一般,轻轻地落到了这爷俩的正当间。在这一刻,梁布泉竟恍惚地觉得,自己似乎从那条纤瘦的长腿上,看到了这乱世的结果,看到了自己脚下这片土地上前后几千年的宠辱兴衰,看到了杜老四,看到了张洪山,看到了佛顶珠上的那群兄弟,看到了自己披金戴银的模样……还有一群叫不上名的钢铁怪兽,人们全都剪了辫子,穿得花花绿绿,手里头还捏着个会发光的砖头,他不自觉地又从怀里摸出了一颗子弹,轻轻地将它给塞到了弹夹里头。

死即长生,万万年国事,无非弹指一挥之间……

头好疼啊……

“割下去就不疼了。”

梁文生似乎能看穿人心一般地盯着梁布泉微笑,“皮囊无用,死即长生……把头割下去就不疼了……”

说得好像……

很有道理。

梁布泉讷讷地把枪举到自己脑袋边,抵住太阳穴。

割了就不疼了,打爆这个东西,应该也是一样……

可是在他开枪以前,梁文生却抢先把那龙头铁拐高高地扬起,随后将之齐根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头。这一切变数来的太快,甚至快到梁布泉都来不及反应。横在他眼前的那条纤瘦狭长的蹄子顷刻间便如薄雾一般在空中散去,随后眼前这幅满是血肉青筋的尸山血海,也重新被苍翠的树木花草替代,满眼猩红像是退了色一般,随着山撞子的凭空消失而瞬间消散于无形,只有那个被自己手上的铁拐贯穿了的老男人,瞪着双空洞洞的眼眶子,朝着梁布泉的方向直愣愣的出神。

那老头子又笑了,可这次的笑意不比往常。没有第一次见面的戏谑嘲弄,也没有方才遭了登仙堂蛊惑的邪魅狂娟,这只是最平常的一次老父亲的笑容,平常到乡野人家的孩子,每逢在外游戏归来之后,都能见得到。

可是这张笑脸,梁布泉足足等了将近三十年。

三十年的隔阂,并非是一朝一夕便可化解的,甚至于亲眼见到老父亲举杖自裁,梁布泉都仍然处于懵懂之中,不敢像那些平常的孩子一样,冲到老父亲身边歇斯底里地哀嚎痛哭。

他理应落泪的,可是这一瞬间,他竟然忘了应该怎么哭。

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麻的,脑子也浑浑噩噩的乱成了一团,好像有只聒噪的知了钻进了耳朵眼

里,沙沙地叫个没完。

“为什么……”

他朝着梁文生伸了伸手,那只手在颤抖。

梁文生还是笑:“仙家是需要祭品的……一个不够,那就两个……老子我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啊!”

太阳从山的那头洒下了万丈华光,树上的鸟在叫,叫得那么悦耳动听。梁布泉真想将那只鸟给抓下来,把它塞到自己的脑袋里面,让它吃了攥在自己耳朵里的那两只虫子。

“你早就知道……我的阵法没有用?”

他的手也是凉的,脑子浑浑噩噩,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

梁文生空洞的眼睛里仍然存着笑意,他缓缓地摇了摇脑袋:“我不知道,可是愿意陪你试试……”

“试试?”

梁布泉皱眉,“陪我?”

那鲜血就像是决了堤洪水一样,顺着龙头铁拐不住地往外流,梁文生舔了舔发白的嘴唇,接着道:“娃子,我有点冷……抱抱我行吗?”

“抱你?”

梁布泉的手又在发抖,这兴许是梁文生这一辈子最后的愿望,可是他的两条腿不听使唤,他动不了,也哭不出来,鬼使神差地从嘴里蹦出了一串咆哮,“这二十多年我多少次希望你能抱抱我,可你呢?王八蛋,你买了金门进了通书,你活该!”

他本来不想说这句话的,可是这股子怨气在心里埋了太久,他不说出来,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梁文生马上就要死了,我为什么要这么伤人啊……

我为什么要把心里话说出去啊!

梁文生的身子骤然一阵,旋即竟是惨笑了两声:“对,当爹的我对不起你。不过我对得起金门,也对得起天下的百姓……”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看不见我,可我却一直都在你身边。我知道你喜欢村里的一个丫头,我知道那个丫头有个势利眼的村官老爹,丫头叫汪家玉,后来嫁到了江西那头。我知道你爱吃白面馍馍,爱吃白菜木耳,吃饭的时候最好喝水……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愿意把边,总是把自己给缩缩成一个蛋,爱打呼噜还爱起夜,可是小时候的你怕黑,就只能把个夜壶给放在床尾,我还知道……”

梁布泉的眼珠子通红,呷声道:“你跟踪我?”

“我说了,我一直都在。”

梁文生落寞地搓了搓自己的膀子,他似乎真的很冷,“金门里出了叛徒,咱朝廷的四炷香堂,就是因为这狗娘养的叛徒给闹了个死走逃亡伤。老子我夜观星象的时候发现紫微星大暗,就知道这世道要变,妖魔横行……赵老瞎子的性子太直,让他混进通书里头,那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当初在我身边的师兄弟偏巧还只剩他一个,我不进通书替咱们金门盯着,又该让谁进去?不过也好在那赵老瞎子能在我身边,他给我养了个好儿子……小崽子啊,你可以不孝顺我,但是你可不能忘了他啊……从今往后,他就是你亲爹!”

梁布泉觉得自己的心口窝子上好像是叫人给刺了一刀,这刀子捅进去还不算完,甚至还有人在不停地剜着他的肉,弯的他心口窝子滴血,眼珠子淌泪:“你舍下我,是为了金门?”

“是为了仙梁……咱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不能叫那些个王八犊子给祸害咯!”

梁文生干笑了两声,“来,给老头子我来个痛快……帮爹把这铁拐拔出去!”

“可是拔出去你就……”

“你不给它拔出去,老子也一样得死。”

梁文生仍旧是灿烂地笑,“小心钱恩义,可千万别动马士图……他亲爹……叫马德武,那是老子的亲师弟啊!”

梁布泉这才冲到了他亲爹的旁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替他按住心口窝子上不停流出来的血,可是越按,那鲜血反倒流得越多。

“识岭金钩倒头放,望岚听风四炷香……哈哈……”

梁文生空洞的眼睛直直的望着青天,“马德武,老子替你找到儿子了,你儿子没死,活得好好的!九泉之下,咱老哥俩都能闭上眼睛了!”

话音刚落,这老汉的手当即无力地向下一垂,再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