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布泉只觉得自己的天灵盖一阵滚烫,浑身软绵绵的顺势便叫黄三太爷给按在了地上。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暖流顺着他的丹田和意识逐渐离开了躯壳,又有一股清凉狷狂的气息沿着他的头顶直达四肢百骸。
这感觉就像是先被人从肉身上抽离了魂魄,紧接着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身遭遇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改造。
他的灵魂就那么无依无靠地往上飘,直飘到天棚上头,想要伸手抓住棚上横梁,却没想到身体无端端地穿过了那根榆木方子,接着漫无目的地向没有尽头的天空飘去。
他甚至能透过墙面看见屋宇廊间到处耸立着大大小小、有粗有细的斑驳的藤蔓根须,那根虚紫里透红,在表面还盘踞着歪七扭八的筋脉血管,草地上头也是一片猩红的杂色。地缸上头遍布着网状的血管脉络,墙壁上嵌着仿佛心脏一般不停跳动着的淡粉色肌肉纤维。院子里看不见人,却只有各种光怪陆离的血肉怪物,三三两两透明的野兽游魂在院落里四处游荡。
就在他的脑袋即将穿透这方屋宇的棚顶时,他的目光恰巧和下方逡巡着的一只狐狸游魂的目光相交。狐狸露出獠牙,前爪骤然向下一躬,梁布泉的心脏也立刻狂跳了起来,反手想要按住腰上的尖刀,可在他一把抓空了尖刀过后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已经叫黄三太爷给一掌拍飞了魂魄。
自己此时正是一丝不着地飘到天上赶去投胎,身上哪还能有尖刀傍身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透明的狐狸化作了一道白惨惨地光辉,直奔着自己的天灵盖而来,没了家伙防身的他,又怎可能是这胡家魂魄的对手?
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
“你要上哪去?下来!”
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子一紧,随即一股无可抗衡的吸力瞬间便将他给扯到了地面之上。
梁布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了天,又稀里糊涂地站到了自己的肉身旁边。
自己的肉身早已叫黄三太爷给开膛破肚,脑子被拿出来了一半,心脏也叫他给挖了下去。虽然这位仁兄早年没读过两本书,大字也不识一个,但总算也知道脑子和心脏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此番看着自己如此凄惨的身体,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他讷讷地看着一脸欣喜的黄三太爷,忍不住抽了两下嘴角:“爷,您这手法……挺利索啊!”
黄三太爷似乎并没听出来梁布泉语气当中的埋怨,就着两只沾满了鲜血的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胡乱地抹了把汗:“啊——老仙我办事,向来利索!”
梁布泉的嘴角又抽搐了两下:“我这是……”
他本来是想问问,我这是彻底死了?
可是没等梁布泉把话说完呢,黄三太爷却对着他的肉身扬了扬手:“倒上去吧!”
“啊?”
梁布泉指了指碎得不成样子的肉身,又指了指自己,“我?倒上去?”
“废话!”
黄三太爷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老仙我费了这么大功夫,不是给你重塑的肉身,难不成是给自己修葺的皮囊?去吧,倒上去吧!”
“爷,咱就说……我那皮囊已经叫你给祸害成这样了,我倒上去……还有意义吗?”
梁布泉这会儿没了鹰嘴匕首,没了德国造的响子,自然也没了跟老仙抬杠的底气,低三下四地跟黄三太爷搓着手,弓着腰,“爷,我知道您这是在给自己家的崽子报仇呢。我毁了您家崽子的肉身,您也毁了咱的肉身是不?您瞧瞧,我现在都已经这死德行了,您得饶人处且饶人,您就放了我投胎去吧!”
“投胎?”
黄三太爷一瞪眼,“投什么胎!爷爷我说要救你,那肯定就是他娘的要救你!咱黄家确实是恩怨分明,有仇必报,但老仙我还不至于是非不清,一个劲地护着我家那不成器的小犊子。你他娘的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倒下你就他娘的倒下!”
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呼拉拉地又是一阵眩晕,赶等他惊叫一声直起腰来的时候,自己竟然正坐在黄三太爷的画像前头,手里捏着只嚼了一半的鸡腿,仿佛是刚从梦里醒过来一般。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脑袋还在,肚子……肚子也没让人豁开。
这他娘的,老子做的这叫个什么怪梦!
梁布泉心里头念叨着,又把那喷香的鸡腿,给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日他娘的,这鸡腿怎么没味?!
他不由得一个猛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满脸警惕地盯着黄三太爷的长卷,半天都不敢吭声。那画上的黄三太爷是鹤发银须正襟危坐,一手持剑一手扶膝,一副得道真仙的模样。
梁布泉忍不住又照着自己的脑瓜子锤了两拳:“他娘的……雷家的酒劲这么大吗?老子的舌头唱不出味来了?”
他一边念叨着,又一边拿起了桌上的半盏残酒,抬鼻子闻闻,酒香清冽,倒进嘴里尝尝……这一盅好酒,却直若白水一般。
“老仙你……”
梁布泉不可置
信地跑到烧鸡前头,又撕下了一块鸡胸肉,放在嘴里一嚼,仍旧是味如嚼蜡,没的半点滋味,“老仙你真的显灵了?”
画上的银发老者,仍旧是器宇轩昂地目视前方,恍若是半点都没看到梁布泉的惊诧错愕。
房门在这时候恰合时宜地叫人给推开,雷毓芬一打眼就看见了叫梁布泉给弄得一片狼藉的供桌供椅。
“好你个小兔崽子,黄三太爷的供物你都敢乱动?你他娘的不想活了!”
雷毓芬说着话,抽出了腰上打神调的神鞭,劈头盖脸地就要往梁布泉的身上抡,可是这神鞭才刚刚举起来,却像是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悬在半空是不再落下。
雷毓芬抬鼻子在天上嗅了嗅,又凑近那满脸惊疑的梁布泉身边闻了闻,脸色大变:“你……你身上的仙气咋没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
他雷家出马仙都看不明白的事,梁布泉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就是做了个梦,梦见黄三太爷跟我一起喝了酒,还偏要帮我把杨二郎的仙气给拔出去……一觉醒过来就这样了。雷奶奶,按您话里的意思……我这是不用死了?”
“死?我了个天妈呀,咱雷家供了黄三太爷这老些年,他老人家都没说过要给咱拖个梦,现个身,结果今儿个反倒让你小子给捡了个大漏?!”
雷毓芬满脸欢喜地走到供桌前头,拿起酒壶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尝了尝壶里的酒,脸上的欢喜之色更重,“三太爷来过,三太爷果真来过!感谢老祖宗大恩大德,三太爷吃了我家的烧鸡,喝了我家的酒了!梁布泉啊梁布泉,你真他娘的是走了大运了!有黄三太爷保你,甭说是死,你就是想要伤一根手指头都得过问一下他老人家的意见……”
兴许现代人中了几千万的彩票,都赶不上雷毓芬此时的兴奋劲,他连跑带颠地奔到梁布泉边上,抬起只手就按在了他的肩头:“来,还不给三太爷下跪?!”
他前脚刚记得自己叫黄三太爷给开了天灵盖,剜走了心脏,后脚就要三拜九叩地给这老家伙磕头?
可雷毓芬的手劲也是真大,不容得梁布泉多说两句,就已经是生生地将他给按扒在了黄三太爷的像前:“快点叩谢三太爷隆恩!叩谢三太爷的救命之恩!我跪,我也跟着跪!谢谢三太爷来我家吃鸡喝酒,谢谢三太爷赏脸赏光!”
梁布泉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叫雷毓芬给按着磕了三个头,扬起脑袋的时候恰巧又看到了画上黄三太爷的脸,他老人家的画像里头,似乎隐隐地带了一抹子怒意。梁布泉本就是一脑门子雾水,这会儿看见画里的神仙似乎是生了气,心里的疑惑分明就更深了,当下就连忙叫住了磕头如捣蒜的雷毓芬,小心翼翼地朝着画像瞥了一眼,小声道:“我咋看……老仙好像不太高兴啊?”
谁料雷毓芬的一只枯手,又搭到了梁布泉的后脑勺上:“那肯定是你这头磕得不够真心实意,来,在给老仙磕两个!”
“得了,得了啊雷奶奶……干嘛呀一上来就叫我磕头!”
梁布泉这回有了准备,连忙一把就拍开了雷毓芬的手,“雷奶奶,你是不知道啊……在梦里头,我叫黄三太爷给拍走了魂,看见你们家雷府到处都是血呼啦的怪物,三太爷还给我刨肚子挖肠来着呢……他娘的,现在想起来我都直起鸡皮疙瘩,这里边究竟是咋回事啊!我他娘的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啊我!”
听了梁布泉的描述,雷毓芬竟然是不惊反喜,那眉宇之中甚至还掺杂着点……难以言表的妒忌。
“你登了仙堂了?”雷毓芬喘着粗气激动道。
“啥玩意仙堂?”
梁布泉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血呼啦的怪物啊,你把那个叫做仙堂?”
“老仙不把你的魂儿给清出去,还咋给你瞧病?我的个天妈啊,你小子十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竟然能让老仙给你拉到仙堂里头救命?”
雷毓芬一激动就老脸通红,说话的语速也像是机关枪一样,不仔细竖着耳朵听,压根也听不明白她说的是啥,“你以为三太爷是什么仙?换做常人,你就是把脑瓜门子给磕漏了,他也不带多瞧你一眼的。小兔崽子,你这是跟咱黄家有缘啊……三太爷亲自给你瞧病,还他娘的给你拉到了仙堂里头走了一圈!我还真就告诉你,咱黄家老仙就是这游戏人间的脾气,在仙堂里头你是叫三太爷给刨肚子挖肠,可实际上,老仙这是在替你重塑肉身呢!咱东北这老些个出马仙,你好奇就打听打听,有哪个是他娘的亲眼见过老仙托梦,亲手帮忙的!老仙这是跟你对脾气,喜欢你啊!你他娘的还不知道跪?”
听雷毓芬说了这么一遭,梁布泉就是在糊涂也能猜得出来自己方才在那所谓的梦境里头,究竟是经历了些个啥事了。当下是抚掌合衣,对着黄三太爷的挂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老仙在上,后生叩谢老仙圣恩!改日定当是备好了烧鸡好酒,再和您喝个尽兴而归!”
他也不只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是看见黄三太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还打鼻子眼里轻轻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