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布泉不是没有见过大树。当初在叉子岭上见的那颗智多罗远比现在立在他面前的这颗老树高大得多,也粗壮得多。
但是正所谓,“奇者万千,为怪异者难出其二”。一树成林的现象若是落到黄河以南的地方,见着了也不算稀奇,可这是啥地方?这是东北,老杨树,枯柳木他倒是见过不少,腰杆子直挺的红杉劲松在大小兴安岭上也是多如牛毛,可他偏偏在这大青山的老林子里,见着了一株长相酷似大叶榕的怪树,那就变得稀奇了。
眼下横在几个人眼前的,就是这么一株参天大树,藤蔓绕着藤蔓是丝络连着丝络,打远了看,浩浩汤汤的一大片绿色的海洋,离近了瞧,树大参天俨然是一座苍翠的山包。
换做往日,这梁布泉必定要扯开嗓门大声地赞叹一番。可今天不一样,在他身边的不单有过命的兄弟,还有日本鬼子跟仇人。大老爷们行走在外,命可以不要,但是尊严这东西必须得保护周全咯。
所以当几个人走到这株说不清名目的大树前头以后,梁布泉先是抬脚刹住了车,努力地控制住了身形,随后满脸淡然地瞥了眼跟在后头的一批日本人。
他朝着山崎忠义勾了勾手指,一脸玩味地哼唧道:“这就是咱要找的地方了,是你们先走啊……还是老子先在前头趟趟路?”
山崎忠义能混到今天这个眉目,必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伸长了脖子,往梁布泉的身后努力地看了几眼。要说现在几人距离那颗大树,少说还有个五六十丈的距离,人与树的中间,隔着一大片绿油油的苔藓,那苔藓上头隐隐约约地还挂着些个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可就是这么大的一片绿茵,竟然没有半个被其它生物踩踏过的痕迹。
林子这么大,山里的兔子野鸡,再或者是狍子小鹿,不可能没在觅食的时候来过这个地方,那树上密密匝匝地结着不少拇指大小的红果子,咱且不说那果子有毒没毒,地上的这些个青苔跟树上的叶子,不可能没有动物想要关照一番吧?
那么为啥着一大片区域,偏偏一个活物来过的迹象都没有呢?
山崎忠义咧着嘴角嘿嘿地怪笑:“梁先生,如果您说的双头鸡就住在这里的话……我想还是您先带路会更好一些。毕竟我们并不理解这些妖魔的生活规律,如果不小心把那些怪物唤醒了,恐怕还得需要您来出手搭救。”
娘的,这人倒是鸡贼!
其实梁布泉早在站定之前,就闻到了这附近盘旋不散的一股子臭味,臭这个味道有很多种,瓜果梨桃的气味跟臭鱼烂虾就不一样,街边叫卖的臭豆腐,也跟死尸的味道天差地别。这地界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尸臭味,而这尸臭的来源,偏偏就是来自于地上那片茵茵青苔。
这玩意的名头,梁布泉曾经在金门闻字诀的铁卷里头见识过一二:食人菌毯,转靠着寄生活物来传播自己身上的孢子,这玩意通常情况下就只有一株,如若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活物碰到了它身上那团犹如露珠一样的粘液,粘液当中所遍布的菌丝会立刻钻进这只活物的躯体当中,眨眼之间便会将其放倒,随即从那活物的身体里头,绽放出更多的,类似于苔藓一般绿油油的菌落。现在几个人眼前有这么大的一片菌毯,不用想也知道,那怪树下头,究竟是死掉了多少生灵。
这菌毯一不怕刀劈斧砍,二不怕雷雨浇灌,落下的锄头也好,还是刺刀也罢,没等你掘开藏在土里的尸首,残留在菌落上头的粘液,就会立刻把那些个钢铁给消化得无影无踪。现今唯一能解决这片菌毯的方法,就只有借着一把火烧出条路来。可是偏偏这菌毯都是些个沾火就着的东西,一把火下去倒是真的可以把这些绿油油的菌落给烧个干净,却只怕菌毯烧光了,那颗大树也保不住。且不说树上是否藏着什么重要的宝贝,您别忘了,那只倒霉催的黄皮子魂,现在还在霍公孙的肚子里呢。如若因为这一把火而给霍公孙吓得飞出了林子,恐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法和黄家做出交代了。
梁布泉在旁把脑袋挠得是哗哗直响,可是人堆里头偏偏有个大头兵是等不及了。那枪口指了指梁布泉的胸膛,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大堆。后者横竖也是听不懂,插着个膀子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梁先生,我的手下问您,为什么还不动身……”
山崎忠义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形象,一手撑着手掌,另一只手轻轻地把散在额头前面的头发给拢到了后面,“他说,你一开始诱惑我们先打头阵,为什么到了这时候,你却偏偏不敢动了。”
“你们一帮子门外汉,不懂就别他娘的瞎问行吗?”
梁布泉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叉腰回身盯着地上那一大片的苔藓,“你不是想跟我们学本事吗?今儿这苔藓,就是你要拜师的第一关……”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是一阵罡风呼啸。没等他转回身呢,只听在一旁的王彪大喊了一声:“你们他娘的要干嘛!”
随即,梁布泉就觉得自己的后腰,被个冷冰冰的东西给用力地戳了一下。
是枪杆子!
那帮日本人想他娘的给老子推进菌
毯里头!
脚下的重心失衡,梁布泉整个人都朝着那株菌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可是万幸他之前在观音山上的时候,也曾跟着那个老猎户学过一点防身的功夫。在这间不容发之时,梁布泉是牟足了全身的力气在半空之中猛一回身,立马抓住了推他摔倒的那个大头兵的枪杆子,接着整个人仰倒的惯性,他单臂一较劲咬牙切齿地闷哼了一声:“过来吧你!”另一只手跟个鬼爪一般,顺势就抓住了大头兵的衣领子,随后两脚足弓骤然紧缩一处,腿肚子一股横力是借势而起,撒开那只抓着枪杆子的手,一把便保住了大头兵的肩膀头子,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把那大头兵又给按在了自己的身子底下,这才连带着那日本人齐齐地摔倒在了菌毯上头。
一股子难闻的恶臭冲天而起,梁布泉两手猛推大头兵的后背,整个人像是蚂蚱一样从那菌毯上面弹射开来,紧接着便是那大头兵响彻云霄的哀嚎与尖叫。就见这大头兵周围的苔藓,仿佛有生命一般地朝着他渐渐靠拢,顶在草尖上的露珠,在触碰到大头兵身体的一刹那,便急不可耐地涌入了他的身体,不过几个眨眼,那大头兵连衣服代鞋袜就瞬间被这吃人的菌毯给消化了个一干二净,而大头兵原本爬过的地方,则立刻又重新冒出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苔藓,并且那青苔的范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着他们几人的方向蔓延。
“退后,你们这帮他娘的王八羔子!”
梁布泉一手抓起王彪的胳膊,先一步冲进了人堆后头,“千万别叫那些个草叶子碰着,娘个巴子的,咱剩下这几个如果再叫这玩意给吃掉两个,它指不定还得长出多大来呢!”
怪不得那个姓雷的一个出马仙的弟子都不敢牵头过来把那黄皮子的魂给救回去,梁布泉原本还以为她是怕了那只双头鸡,原来更可怕的是给这双头鸡看家护院的菌毯。他是怎么都没想到,菌毯再吃了人以后能长得这么快,快到即便他是第一个撒腿就跑的人,这菌毯也在眨眼之间咬住了他的脚后跟。
他就觉着自己的鞋底子冒起了一大团的白烟,随后便是蚀骨入髓的灼烧感:“上树,他娘的快点!”
人在万分紧急的时刻,总是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潜能。梁布泉在喊完那句话以后,立刻像是离弦之箭一般扑到了最近的一颗大树上,三下五除二地上了树,斜坐在一根看起来还算解释的树干旁边,在朝着地上一看,绵延无际的菌毯已经把他脚下的一大片土地给团团包围,方才的那一场风波,还指不定吃掉了多少个慌不择路的大头兵,他虽说是已经上了树,可下面已然是没有了能下脚的地方,甭说是找回那只黄皮子的精魂,他怎么能保住自己的性命,现在都是个问题。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抬起脑袋,四下张望了一番。万幸的是王彪还活着,不幸的是红衣老太和那个挨千刀的山崎忠义也他娘的上了树,树上还七七八八地挂着五六个半死不活的日本大头兵,娘个巴子的,这些个菌毯咋没给这群日本人给吃个干净呢?
对了,杜老四去哪了?
那家伙叫黄皮子给勾走了魂魄,今天这一路上都跟个行尸走肉一般得叫人抬着。现如今面对着下头的这一大片菌毯,每个人都是自身难保,更何况要关照一个没了身世的傻子。杜老四去哪了,难不成……他也叫下头的菌毯给吃了?
梁布泉扯着嗓子就要问,可是到了嘴边的话,却又生生叫他自己给吞了回去。
扬起脑袋,他正好撞见了杜老四的一张大脸。这家伙就像是只猴子一样倒挂在更高的大树上头,一张大黑脸上,绽放着一抹不可名状地诡异笑容,随后,这几尺来高的汉子竟像是蜘蛛一样迅速地爬到了梁布泉的且近,大嘴里头的腥臭味呛得梁布泉险些从树上晕厥下去。
他咧着嘴问道:“豆腐脑……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