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山里走的汉子生来皮实,杜老四也仅仅是在大腿根上绑了几条布带子止血,便将那腿上的枪上给草草地应付了事。至于他早先是怎么叫黄皮子老仙给强上了躯壳,梁布泉又是如何在盛怒之下,朝着险些被老仙夺了舍的杜老四开了一枪,周围的士兵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议论完,杜老四倒也没有过分地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
江湖儿女,磕磕碰碰都是常有的事。他非但没把梁布泉枪伤了自己给当成个心里头过不去的疙瘩,反倒是对其杀伐果断震慑老仙的作为大加赞赏。
照他的话说,大老爷们还能叫个黄皮子给震住了?老子宁愿让梁老弟给一枪崩了脑袋,也不想跟个神经病一样,上蹿下跳地丢人现眼。
那黄皮子经过刚才的一通折腾,显然已经损失了不少元气。杜老四就这么满肚子愠怒地给那黄皮子从自己的衣襟里头扯了出来,指着半睡半醒的黄皮子骂骂咧咧地训斥说,这一个月你都甭想吃鸡喝酒了。奶奶个孙子的,要不是老子的身子骨结实,好悬让你给祸害死!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一伙人埋头钻进山里边,七柺八绕地,总算是见了亮。
就见那苍松胡杨的环保当中,正立着一方偌大的场院。四围是木桩子拼建而成的一丈来高的围墙,围墙的四角立着木制岗楼,八九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就在那岗楼上守着,三班一倒,五步一哨。岗楼下头也是木头桩子给搭成的门,门下拥立着两排扛着钢枪的战士,一个个是目似苍鹰,背似铁,远远地瞧见梁布泉这伙人,先是抬起了枪高喊了一声:“葫芦,天上的老鹰三瓣嘴,吃大葱,还是吃王八!”
赵老瞎子爷跟原处扯着脖子应:“大葱喂亲戚,王八喂鬼子,地上的兔子扑棱膀子,飞不起来吃不下东西!”
那厚重的木门这才缓缓地打开,两边的士兵是一个传一个,欢欣鼓舞地叫唤:“鸣金放鼓,爷爷回来了,带着仨崽子!”
“我日他奶奶个炮仗的!”
这一问一答的切口,旁人听的迷糊,可杜老四熟啊!听着赵友忠跟那群卫兵你一言我一语地交代,杜老四的眼珠子登时就有了亮,这不是跟他早年在观音山上的土匪窝一模一样吗?
神龙游到大江里,老虎回到了山林上。杜老四立刻是心潮澎湃地拍了拍梁布泉的肩膀头子:“我说梁老弟,合着说了半天……你这大哥,也他娘的是个绿林好汉?”
梁布泉这时候也泛起了嘀咕,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啊?那张洪山放着好好的大帅军阀不做,咋又一头扎到山里头做起老本行了呢?是,起先他们可能的确叫那夺运的怪哉给折腾的够呛,但现在看起来,城里的那群士兵好像压根也不是他张洪山的对手啊,他为啥不一鼓作气,再给那奉天府抢回来呢?
他是有心再问问赵友忠,这里头的前因后果究竟是咋回事。可老瞎子分明是揣着明白跟他装糊涂,不等梁布泉开口,赵友忠就已经是领着兵马进了场院当中。
那现在咋办?走一步看一步,跟着也进去吧!
毕竟张洪山叫那怪哉给夺了帅位事发突然,这临时搭建的场院,肯定没有观音山上的土匪窝那么排场的规模。但好在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头非但有整齐划一地武装部队,林立在四周的简易窝棚旁边,他们甚至还能看见洗衣淘米的年轻女人,还有拎着木头棍子你追我打的小孩。
就在立着他们不远的一方空地广场上,俩人一眼就叨着了站在部队最后方的一个半大小伙子的身影。这人不正是当初在观音山上,扬言要一枪崩了杜老四的小崽子吗?
“嗬——那小王八羔子都长这么大了,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
这场院里头的女人也好,孩子也罢,不是别人,都是张洪山从那佛顶珠里头带下来的孤儿寡母。杜老四年纪轻轻就进了绺子,在这世上是举目无亲,已经把观音山上的所有人,都当成了自己至亲至爱之人。这会儿进了张洪山的营寨,无论是这里头的环境也好,还是住在里头的百姓也罢,都让他萌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亲切感。顶天立地的汉子,竟然莫名其妙地在眼眶子里头沁出了泪光:“你大哥张洪山是个好汉,说到做到,我杜老四服了!”
梁布泉也没有心思搭他的茬,把还在昏迷当中的贾镜交给了另外一个看着一脸和善的女人过后,俩人就跟着赵友忠钻进了一方巨大的羊皮帐篷里头。
帐篷里也没有别的,一桌,一床,一石凳,仅此而已。他心心念念的张洪山,就正坐在硕大的八仙桌后头,见着梁布泉跟杜老四进来,那张洪山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激动与热情,呼唤左右给他们一人办了一张小马扎,又给自己点上了焊烟斗子,就对着赵友忠沉声道:“办妥了?”
赵友忠也没说二话,漠然地点了下头,声音同样深沉的听不出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两个庞万生都没了,这下子算是剁到了那帮玩意的大动脉上。但是从始至终都还没见着他们的人,这帮玩意比咱们料想当中还能沉得住气,没办法,再过一阵子,恐怕还得给他来记猛的。”
“还他娘的要折腾这么
一趟?”
张洪山嘬着牙花子,把头皮挠得是哗哗直响:“行吧……老爹,你折腾了一宿肯定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休息。先留我兄弟在这说两句话,说完了再让他去找你。”
赵友忠就跟看不见梁布泉一样,事实上这会的赵友忠也是真的看不见他。总而言之,得了张洪山的指示,赵友忠是打了个喏,转身就出了营帐,在这中间是从头到尾都没跟梁布泉说上一句话。
梁布泉的心里头也是奇怪啊,这俩人在自己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就跟打哑谜似的,演的又是那一出?啥叫那帮玩意,那帮玩意指的又是谁?
见着赵友忠出了帐子,杜老四本是想跟着老瞎子出去,可是转头就让张宏山给叫住了:“四哥,你也留一下。”
“啊?”
杜老四指着自己的鼻子,干笑了两声,乖乖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啊……这里头还有我的事呢啊!”
梁布泉白了他一眼,看着眼前的张宏山,反倒在心里头升起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事实上他跟张洪山两个人,实在也算不上是有多少年积累下来的感情,俩人在山上初遇,如果不是经历过那次老宅子抬宝,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啥过分的纠缠。不过乱世之下甭说是这样的朋友,即便是亲人手足在灾荒当中失散了,再想重逢,也是比登天还难。俩人虽然接触的没那么密切,最少也是过了命的交情。
再加上江湖儿女本就是快意恩仇的性子,一口大哥叫下来,算是没有血亲,那也是这辈子能把对方放在心尖上的存在。
这种所谓的距离感,恐怕就是如今悬殊的身份,所产生的一种无法言说的隔阂。今儿个别看那张洪山是虎落平阳了,但再怎么说人家也是这宅子里头的总瓢把子。都不用言语,单单往这一坐所散发出来的气势,就不是寻常老百姓可以比拟的。人家张洪山是天上的龙,即便是叫人使了绊子给拉到了地上,也总有在飞上天去的本事,而他梁布泉自己呢?稀里糊涂地趟了这长时间的梁子,说白了也只是个给人买手腕的工具人。
张洪山倒是没从表情上看出梁布泉心里头的小剧场,对着这个许久未见的小老弟轻轻地扯了扯嘴角,憨笑道:“又见面了,兄弟。明人不说暗话,你们今天来,能找到我这么个地方,有事要商量?”
没等梁布泉开口呢,杜老四倒是抢过来了话茬:“爷们,你是个汉子!咱们佛顶珠的那一票孤儿寡母,承蒙兄弟你照顾了,大老爷们一口唾沫一个钉,杜老四先替我的那些个死鬼弟兄们谢谢你了!打今儿起,只要是你一句话,姓杜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杜老四说着话就要跪下来磕头,张洪山倒是也没拦着,只是略略地朝着他摆了摆手:“江湖中人,办事讲的就是个信字,先前我答应过你们要好好照料这些个老弱妇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倒也不用这么谢我……”
梁布泉赶紧在旁边打圆场,一把就扯住了刚刚跪下的杜老四:“可不是咋的四哥,你跟我大哥整这一出可就外道了,都是江湖中人,说那些没用的干啥呀。”
“所以,你们今儿个来找我,不单单就是为了看看那群孤儿寡母过的怎么样吧……”
张洪山叼着烟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梁布泉,“来我们奉天府,先前吃了不少苦吧。找我干什么?”
梁布泉也不啰嗦,挺起腰杆子来就打了两个字:“借兵。”
“借兵?”
张洪山是哈哈大笑,“如果你在一个月以前来奉天府找我,当哥哥的肯定没二话。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见着我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了对不?”
梁布泉把眼珠子一眯:“哥,我看咱昨天已经是把那奉天府的宅子拔了,你有为啥……”
“这里头的事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借兵的事先缓缓,你们也在外面折腾不少时间了,在我这寨子里头休息一段时日咋样啊?”
张洪山磕哒这烟袋锅子,又缓缓地吐出了一句话,“你们先留下,帮哥哥一个忙,借兵的事,咱们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