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长衫男子就像是从树干当中分离出来的一道影子,旁若无物般地从树干当中施施然地跨步而出,掸了掸薄衫上的浮灰,轻轻地将长发梳成一个发髻。
背手,微笑。
梁布泉把手里的响子握得吱吱作响,却不敢妄动。他也不是傻子,眼前这个自称殷舟的男人,竟然可以无端端地从树干当中踱步而出,天晓得他究竟是人是鬼。庆幸的是,这个家伙暂时还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敌意,他也没必要不由分说地上来就开枪,打破这种看似安宁的场面。
“你是殷舟?”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发颤,向后倒退了一步,却径直撞上了冰冷的朱红色高墙,“鄱阳湖当年的富户?姓朱的当家那时候的殷舟?”
长衫男子施施然地点了点头:“见过二位公子。”
“别扯那些没用的!”
梁布泉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很疼,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咬牙切齿地问,“老子是没读过几天书,但是老子也不是傻子!按照你的意思……你这家伙活了三百来年?”
“三百来年吗?”
殷舟像个孩子似的,饶有兴致地把手指抵在自己的下唇上,仿佛是真的陷入了思考一般,“我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年了,不过像是做了场梦,做了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你大爷!
读书人就愿意扯这些个有的没的,你他娘的酸不酸啊!
梁布泉没敢把话说出来,只能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头骂娘:“我不想听这些个玩意,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儿个上山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鄱阳湖一带的老百姓做点好事!”
“哦?”
殷舟挑了挑眉毛,“愿闻其详!”
“哼!”
看着殷舟朝自己抬手,梁布泉脖子一横,正气凛然地冷哼了一声,“啥意思!其详是啥玩意,你为啥要闻它?!”
“哎呀我的天老爷啊,大哥你能不能有点文化?”
一直在旁边正襟危站的马士图把自己的脑门子拍的山响,“你不知道啥意思,你在那哼啥呀?这位公子问的是,你有没有详,他想闻一闻!”
“详?详是啥玩意!”
梁布泉的眉头皱得更深,“我这上山趟岭子的,哪能随身带着那玩意!你说的是羊吧?你想吃羊肉了?我也不是放羊的,我哪来的羊!”
要说这读书人和文盲交流的时候,真就得尽量别抖落些个成语。眼下这两伙人虽然还未动手,可是梁布泉就已经给殷舟好好地上了一课。啥叫对牛弹琴,什么又叫鸡同鸭讲。
殷舟的嘴角无意识地抽搐了两下:“我的意思是,你来我们山上,是要给老百姓做啥好事!”
“啊——有话你就好好说呗,还管我要详!这荒山野岭的,我上哪给你找详去!”
您瞧瞧,这没文化的倒是先不乐意了。
梁布泉小心翼翼地白了殷舟一眼,接着道,“鄱阳湖里面有个宗三老爷你知道吧?在这几百年里头,他是年年作妖……作妖你明白是啥意思吗?就是在湖里头闹腾!哎呀,闹腾是啥意思你知不知道?”
殷舟的脑门上绽起了一根青筋:“你接着说,我听得懂汉语……”
“啊……我是打北方那边来的,怕你听不懂方言,再一个,咱们毕竟中间隔着好几百年呢……”
梁布泉咧着大嘴,大大咧咧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兄弟,你别怪我说话磨叽啊,你真是殷舟啊?”
殷舟把一口钢牙咬得是咯嘣作响,全然没了一开始那谦谦贵公子的形象:“你到底说不说!”
“行行行,我就是找你确认一下,你这咋还火了呢?!”
梁布泉一脸“一个读书人,怎么那么耐不住性子”的欠揍表情,咧着个大嘴接着道,“鄱阳湖边上的老乡跟我说,这叉子岭上头似乎有个东西,跟鄱阳湖里的宗三老爷有关。我就寻思着,那年年都给个缆绳进贡上香的,这老百姓哪受得了啊!咱得从根上解决问题,所以我就来了。”
殷舟冷哼一声:“你觉得……我就是宗三老爷的根?”
“你?”
梁布泉朝着殷舟抬了下眉毛,“你……不像!”
“我不像?”
殷舟又朝着梁布泉抬了抬手,“愿闻……你接着说,我怎么不像了?”
“我觉得吧,这山上应该是有个什么怪物。当初上岭子之前,山下的老乡就曾经跟我讲过你们家的事……传闻说,你们一家子都死了,叫个什么……罗刹鸟给咬死了!”
粗人心里也藏着算盘,梁布泉的眼珠子一转,故意没提自己跟金门之间的关系,他非但是没提这个,还有意地想把自己的身份,给引到放山客那一脉的身上,“我呢,当初在我们东北,干的就是些个上山挖宝的买卖……什么叫人参啊,哪个叫鹿茸啊,对我而言都是门清!罗刹鸟的事咱没听过,但是棒槌鸟咱倒是认识。咱也不知道您老怎么就活了这老些年,不知道您是不是吞了什么大棒槌,才能长生不死的……这趟上梁子,也没啥坏心
思,谁承想,带来的崽子一个个地全都被二道沟的老林子给吃了。您今儿个也见着咱们本人了,咱也确实没有啥恶意,实在不行,您先想想辙,把我的那几个崽子给放出来呗?”
“挖棒槌的?”
殷舟又是一声冷笑,“我看不止吧……”
梁布泉跟马士图叫他给笑的一哆嗦,面面相觑脱口而出:“我们真是挖棒槌的!”
“那他手里拎着的,又是个什么家伙呢?”
殷舟朝着马士图手上的黄铜烟杆子努了努嘴,“黄铜烟杆……金门信物,你是问字诀的人?”
“啊……啊?”
马士图下意识地把那柄烟杆子背到身后,“啥玩意问字诀,问谁啊?字诀是谁啊?我没啥自觉!”
梁布泉连忙在旁边帮腔:“对对对,他没啥自觉!成天到晚地可愿意抽烟了,咋管都管不住!您老要是喜欢那烟杆子,我们大不了把它送您就完了!”
“送我?这不好吧……”
殷舟依旧是一脸的冷笑,“把你的鹰嘴匕首和量天尺也一起送我?”
这回梁布泉说不出话了。
殷舟如若真是这二十八道仙梁的守山人,他怎么可能认不得金门一脉的信物?只是鹰嘴匕首跟黄铜烟杆是放在明面上的家伙,他能看出来也没什么稀奇。量天尺是被他卷起来揣在包里的东西啊,那殷舟是怎么发现量天尺的?难不成,这家伙的眼睛会透视?
梁布泉和马士图成了哑巴,可是殷舟却依然扯着嘴角,老神在在地盯着两人,看不懂心里在想些什么:“金门四脉的本事,向来是独善其身,井水不犯河水。常人终其一生都很难将一门绝学修至大成,更遑论兼顾四脉绝学。金门上下在过去也难免会出现一些贪得无厌之徒,但是旁修其余三门绝学的人,无一不是因为辩山探岭的法门太过玄妙,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一个不到三十好几的后生,竟然能掌握金门的全部四种法门?”
“嗯!”
梁布泉略带沉思地搓着下巴,过了半天才缓缓道,“啥意思?大哥,你说汉语吧……我有点听不懂啊!”
“日你奶奶!你是傻子吗?”
饶是那谦和文雅的殷公子,也终于是叫梁布泉给烦的爆了粗口,“我的意思是说,金门一脉的四个绝学,除了祖师爷,向来都没人能够触类旁通地多学别的一种!学够两种的人都已经不得好死了,你怎么一下子会了三个!”
“我?会三个?”
梁布泉指着自己的鼻子,怪笑道,“我的殷大公子,您可别那我开涮了好吗?我师父叫赵友忠,算是闻字诀的嫡系传人。就我这么一个半吊子,连嗅风摘金手都弄不明白呢,我上哪学会其它法门啊!”
“所以,酒葫芦里的蚂蚁,不是你降服的咯?”
梁布泉又看了眼腰上的那只酒葫芦:“一口老烟驭百兽啊?我连烟都不会抽,我驭什么兽啊!”
“所以,那量天尺,不是你收进包里的咯?”
梁布泉觉得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连忙接着解释:“大哥,你把切字诀的门人给变成了大树,这量天尺我也没机会还给她啊!不还给她,我带在身上还碍事,那就只能给放进包里了呗!”
“那你又是怎么走出二道沟的丛阵的?”
“丛阵?你说那片活着的树林啊!”
梁布泉咧着大嘴接着解释,“我看星星啊,上元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端门只是门之中,左右执法门西东……小的时候,我爹就经常背这些个儿歌给我听……”
梁布泉越说声音越小,心脏也在此莫名其妙地缩紧。
在他小的时候,梁文生的确经常念叨些个他根本就听不懂的儿歌,可这些儿歌,岂非都是和星斗移位有关?
观星望气之术,梁文生早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全数交给他了,只是那时的他尚且年幼,从来也没有留意过而已。
“你的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驭兽之术并非一定要用上黄铜烟杆,量天尺也只有切字诀门人才能收成一团?观星望气之术,乃是望字诀的不传之秘……你是怎么学会的?我换一种说法,你现在身负金门四脉的全部本领,可你为什么没死?!”
殷舟的目光如刀,盯着梁布泉的眸子一字一顿道,“为了搬山令,你们这些后生一代接一代的手足相残,到现在还不悔过吗?我在百年以前,受师门所托再次护着叉子岭上的金门至宝,等的就是你这种狼子野心的贪婪之辈!既然进了我的丛阵当中,所有人,就别想再活着出去!成为我万千树林的装点吧!给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