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洪山一个人坐在老宅里头,盯着满满七大箱银元想了整整一宿。
瞎老头的话说得明白,用这几箱银元招兵买马,那分明就是让他去打天下的意思。山里的老虎,就是绿林悍匪,天上的龙……他倒是不敢往高了想,佣兵几万,做个割据一方的小军阀,也算是条天上的龙吧?
张洪山是个直性人,想明白了就干,要是干了就一条道跑到黑。当即就把那七箱银元转移了个地方藏好,自己揣着那杆二十响盒子炮,奔上了绺子。
至于这张洪山到头有没有闯出个名堂,这是后话,咱且先搁在一边。不过据说那七箱银元,直到张洪山魂归的那一天,也没彻底用完。
至于埋到了哪?
华夏神州第一关,崇山峻岭环绕间,华北东北相勾连,上有长城贯青天。
俯仰之间,神州大地已经是大变了模样。
恐怕就是张洪山在世,也找不见那几箱子现大洋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张洪山一人一枪去山上落了草,梁布泉和赵友忠,还在为去关东这件事而奔忙。
出了老林子,俩人又奔上了大道。
眼瞅着山海关近在咫尺,往来的难民游人自然也就多了起来。经过这么一遭,梁布泉也总算是见着了点赵友忠的本事,可是打心眼里头,还是对那已经到了嘴边的七箱子银元放不下念想。
按照赵友忠的话说,鸭子凫水雁上天,牛马吃草饮河边,苍蝇只在茅房绕,羊羔子毛好难耕田,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
这次进宅子抬宝,也算是给梁布泉长了个教训。
挖坟掘墓也好,还是走街串巷做买卖也罢,赚大钱的方式五花八门,可是他们这一门,走的就不是从死人嘴里抠金粒子的营生。这一次倒是还好,遇上的是个中了痋引的二丁将军殿,又赶上王八破缸,坏了里头的风水格局,这才叫几个人逃出生天。如果再有一次走了背运,别说一箱子财宝落不进包里,能不能有命出来都还是两说。
梁布泉就奇了,老宅有宝的买卖,明明是赵友忠给指的道,怎么到头来张罗着抬宝的是他,说里头有毛病的还是他呢?
再者说了,什么叫坟,哪个叫墓啊?
小葬为坟,大葬为墓。
这些都是土里头的活计营生,那间林子里头的老宅分明是摆在明面上的阳宅,咋到了赵友忠嘴里头,就变成是坟地了呢?
赵友忠听了这话,又是连连摇头。
坟也好墓也罢,规模虽然是有大有小,但是干的买卖都是一样的。
有人说了,坟包墓地能干啥买卖?
埋死人呗!
甭管是天子还是庶民,殓骨收尸之物,是个几寸见方的匣子,还是个数丈开外的棺椁,里头装的瓤子都是一样的。
阴阳行当里,把这东西一律都叫做阴宅。
所以林子里头的那个老宅子,表面上看来,是个无人居住的野宅;实际上,也能算作是一处地上之墓。
红漆为棺,老宅为椁,三棺并立坐堂前,一小夹在两大间。如果没猜错的话,中间夹的那只小的,很有可能是谁家二九化整的一根独苗,被人用邪术缩成了六七岁小孩的模样,给活生生地塞进棺材里面,成了镇宅的凶尸。
什么又叫二九化整?
【九】为天地至阳之数,二九化整一十八岁,正是家里的男人从幼年蜕变为成人的时刻。
正所谓“过盈则亏,阳盛则衰”,老祖宗们早就把阴阳守恒的法则给研究透了。从生老病死,再到昼夜循环往复,遵循的都是这个道理。
午时阳气最盛,也是太阳落山,阴气萌发的开始;子时阴气最旺,可是阳气生腾,马上就到了破晓之时。
极阳之物,只要受到了有意的影响,都有变成至阴凶邪的可能。如果在这个时候用邪法将个十八岁的男子困在棺椁之中,再用两个横死的男丁分列两旁,以阴邪之气巩固棺材里头的凶煞恶念,就是二九将军尸的炼法。
可是这宅子里头养尸的方式也是奇怪,布的是镇尸旺财局,养的是二九将军尸,还偏偏在活尸里头又埋了三尸虫的痋引。所以到头来,家丁不旺,尸鬼不成,虫群也叫赵友忠给稀里糊涂地烧了个干净。
老宅子的主人家忙活了这一大通,图的就是个家宅兴旺吗?
赵友忠一听梁布泉这么说,就只是苦笑着摇头:“行里的门道多,现在跟你说了,你也闹不懂。捞咱们偏门的,手脚不老实、脑子不老实的家伙大有人在。那份钱你也别惦记了,即便真是落进了你的手里,钱保不住不说,没准小命都得没了。”
“总之让你明白一件事,墓里的宝贝再多,也不是你该得的东西。为了那点金银财宝,成天和死人打交道,就算不被走尸给啃了头皮,常年被尸气侵体,到老了也得连年倒霉,大病缠身。别的不说,林子里头的那间宅子,都差点打了老子的眼
。”
“你看他又是以尸养宅旺家财,又是二九化整做将军殿,其实全他娘的是宅子正主打的马虎眼,如果老子没用上烧尸取宝的手段,而按照镇邪的方法对付那个虫尸的话,咱们三个早他娘的就让虫子给撕了。”
赵友忠知道梁布泉这小子贪财又怕死,就像是担心他将来还会想着做起挖坟掘墓的营生一样,又补了一句,“啊,我忘了说了!盗大墓的人,没几个能活过三十五的。”
梁布泉听了,恶狠狠地打了个摆子。
望山跑死马,这话一点也不假。
俩人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山海关的大旗分明在前头立着,可偏偏是咋走都走不到。
赵友忠一把老骨头,再加上眼睛不好使,走得慢不说,还得三步一歇五步一躺下。梁布泉走了一小天,除了喝过几口水,是一粒米都没沾过嘴。这会虽然嘴上不说,肚子里的五脏庙却敲起了罗,叽里咕噜的一阵交换,就好像活吞了只大蛤蟆。
赵友忠抬着眼皮子一瞧,也不含糊,从兜里翻出来两个快板,绕着几个刚刚才放好行囊,准备收拾收拾吃点东西睡觉的脚客行人,就开始呱唧上了。
竹板一响,张口就来了段莲花落:
“说竹板一碰响叮当,我是一根竹杖离家乡。没人念没人想,三天就喝了一口汤。大哥我看你好心肠,来块馍馍给口粮。奔了关东添福气,家和健康事业旺。小娃娃,你莫悲伤,你可有个好爹娘,爹爹一副将军相,嬢嬢生了个俏脸庞……”
这些流人难民可没先前那波好骗了。
怎么呢?
您想想,多少人是从河北山东一路腿着来的关东,且不说兜里的粮还够不够下顿,即便是有这份好心,也被一路上的要饭的、算命的给消磨光了。
赵友忠这边竹板打得山响,扯着脖子唱得那叫一个卖力气,可是围在一起的难民大有一种“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的洒脱劲,你站我左边唱,我就往右边挪,你要是过来唱,我就拧过身。看也不看,听也不听,你唱你的,我吃我的。
更有个脾气爆的正准备睡觉,让他这几呱嗒板给搅和精神了,张嘴就骂,赵友忠还甚至因此挨了一脚。
梁布泉先不干了,他们要饭是要饭,这也是凭本事讨口食,赵老瞎子都这么大岁数了,眼睛还不好使,他咋说打人就打人呢?当即就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朝那人砸了过去,嘴上也开始骂骂咧咧:“我日你个亲娘姥姥,你他娘踢谁呢?”
那暴脾气也没寻思老瞎头身边还带着个二愣子,脑袋应声叫他给砸出了血,心里头也是来火了:“小杂种,你他娘的敢打我!”
“你是坟头里的鬼啊,还是茅坑里的粪啊?咋的,我打你还能崩自己一身不是?”
平日里,梁布泉和赵友忠该怎么打,那是他们爷俩的事。赵友忠今天这么叫人给欺负了,梁布泉自然得出这个头,“瞅你那脑袋长的吧,土豆子的脑袋非要剪圆咯,让你当和尚都他娘没人要你,知道为啥吗?嫌你脑袋上头有坑,拿勺子剜都剜不干净。”
几个看热闹的,让梁布泉给逗得哈哈大笑,没见过这么能埋汰人的。
那个暴脾气气得眼珠子都红了,脑门上的血撒着欢地往外滋,捂着脑袋想要站起来,没想到眼睛一黑,又咣当一下摔了回去:“我日你个姥姥,你们这些个臭要饭的。”
“老子就是个要饭的,你不要饭你来关东干啥?出家啊?”
梁布泉叉着腰,拿鼻孔看人,“老家要是有吃食,谁能撇家舍业往这跑?你咋的,家里良田上千亩,白面饽饽吃不完的吃,来关东主要是因为亲爹不要你了,因为你打爹骂娘,刚踢完你爹,又在这找娘呢?”
暴脾气的眼珠子更红了,躺在地上气得直翻白眼:“你们爷俩合伙欺负人是不是!”
“欺负人?哪个狗东西踢了我爹,在这叫唤呢?”
跟着赵友忠混了这么久,梁布泉也是个拉得下脸,耍得了泼的人。眼见围上来的看客越来越多,他竟然动员起这些个看热闹的,也加入了对付那人的阵营里头,“我爹八十来岁,眼睛还不好使,就为了给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讨口饭吃,让那王八羔子给踹了一脚。我娘去的早,我爹从小就是一个人给我拉扯大,现在他眼睛瞎了,我寻思带着他上关东,没准能找个好营生呢!结果,这没良心的狗崽子,转身就给我爹踢倒了!别说我们没欺负人,我们就是欺负了,那这家伙也他娘不是人!”
赵瞎子也是上道,躺在地上两眼一翻白,嘴里的沫子说来就来。
在旁的看客一见这这样,无不咋舌扼腕,对着那个暴脾气指指点点,外加咬牙切齿。
“你们俩……你们俩这是讹人!”
眼看着自己百口莫辩,暴脾气眼珠子一转,也躺在地上开始抽抽,“我不行了,我脑袋迷糊,我恶心,我想吐,我……”
“你死不死啊你!”
梁布泉朝着那人狠啐了一口,旋即又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