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奔跑。
奔跑。
空气在呼啸。
雨声被甩在而后,整个世界连同自己的心灵,陷在脚下的泥泞里。
叶鉴山曾在漫长的岁月中,得见一缕光明。
那是兰枫抵在自己父亲的手术刀所散发的寒光——然而她又畏惧这一抹寒芒,并非畏惧它本身,而是畏惧它下一次不再会出现。
她只能逃离,逃离那个家,穿过雨声泛沸的街巷,世界开始在叶鉴山的视野里架设错综复杂的走廊,织构成硕大无朋的迷宫。
嘭!!!
终于,奔跑的叶鉴山重重地跌倒在了雨幕中。
哗噗噗噗……
她背后的书包,早已锈蚀的拉链受到前冲的动力,挣脱了既定的位置,所有书本还有文具也一并挥洒而出,落在积水的地面上。
“呜呜……”
叶鉴山无助地倒在地上,她除了流泪以外,什么也做不到——她是如此普通,仿佛是罪。
“旁边就是一处废旧的老屋,刚刚看了,里边没人,挪个窝去歇息吧,躺在烂路上可不好。”
就在这时,叶鉴山突然听到自己耳畔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能割开雨幕,切开阴霾。
“……兰枫?”
叶鉴山勉强抬起头,湿漉漉的头发下,几乎失去光芒的眼睛看着到来的兰枫。
“兰枫……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而她看着兰枫,一边帮自己把书包里的书都捡拾起来塞回到书包里,一边朝自己说道:
“鞋印,看看你脚下,这么烂的路,这么厚的泥,雨水一时半会儿都冲不走你的步迹。”
叶鉴山看了看自己的身后,泥泞忠实地记录了自己的足迹,厚重的鞋印每一发都仿佛要震颤大地,印得很深。
“倒也别误会,就算是没泥巴,我这也有鞋印的显影液。”
兰枫将风衣拉开一角,拇指比了比胸口处的挂钩上佩着一管银色的化学试剂,说道:
“但还从来没用过,只是备着,有这个习惯,备一些直觉告诉我需要的东西。”
将叶鉴山的书包和书本收拾完毕,兰枫上前一拽将叶鉴山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肩膀,就朝着身侧十米左右的一处废弃老屋走去。
老屋已经荒废多年了,没人住了,但找寻到一处足以避雨歇脚的角落,还是能做到的。
……
“阿嚏……咳咳。”
被送入了老屋内的叶鉴山,坐在一处破损的台阶上,止不住地咳嗽和打喷嚏,兰枫把自己在路上的小超市买的发热毛巾递给了她。
是的,自己在路上甚至还预见性地买好了一些东西,以应对较坏的可能。
“遇到这种情况,一味地忍让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
兰枫看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叶鉴山,语气认真地对她说道:
“许多犯罪者,还有自杀者,都是因为有严重的心理问题,需要及时寻找心理医生咨询,或者找亲人和朋友倾诉自己的烦恼。”
可兰枫说着说着,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如果真有可靠的朋友,友善的亲人,能帮上她的心理学家,叶鉴山不可能会沦落至此。
有些人是注定要被名为生活的怪物碾碎的——救无可救,唯有绝望。
“……”
兰枫进入沉思,而叶鉴山则在此时说道:
“没什么的……因为其实……没什么人听我倾诉,不管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还是网上的人,都不能理解我的境遇。”
她的双手牢牢抱紧膝盖,收缩一点体温和安全感,语气低沉地对兰枫说道:
“其实,一度我都想一死了之,可是一有这样的想法,我周围的人都会劝我,说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些话……”
兰枫轻轻拍了拍叶鉴山的肩膀,说道:
“哈,倒不如说这个世界奇怪死了,把想活着的人往死里逼,然后那些被逼得想死的人嘛,又劝这些人好好活着。”
“真是好个恶毒的循环。”
“然后就这么……嗯……制造出了一大堆半死不活的人。”
叶鉴山闻言顿时沉默许久,学校里的老师都根本不会说出这些,她也许不太能听懂,但应验在她身上的现实却在诉说一道道可怖的经历。
“……然后,我父亲还一直鼓励我,不断地鼓励我,我能做到很多事,我会成才,我未来会有一个好的丈夫,我以后会赚很多钱。”
叶鉴山过了近一分钟才打破了沉默,眼神复杂地盯着前方连绵的雨线,对自己说道。
“然后呢?他有做什么吗?就只是一味地鼓励?”
兰枫则舒了口气,询问叶鉴山。
“是……是的。”
叶鉴山目光开始下移,平齐地面的水洼和被淹死的小虫,压倒的杂草,语气变得更加低落。
“哈,叶鉴山,其实不只是你的父亲一味的‘鼓励’你,现在整个社会都充斥着这么一种……嗯,你形容的很贴切,一种‘鼓励’的现象。”
兰枫笑了声,语气跳脱地回答。
“啊?”
叶鉴山顿时好奇地询问道:
“整个社会,都在像我的父亲‘鼓励’我那样?”
兰枫点了点头,予以肯定:
“正是如此。”
“这个社会,其实归其本质,也不过是一座阶级分明的金字塔。”
“是的,金字塔永远缺不了底下的砖,垒的越高,就越需要更多的砖。”
“同理,砖块的抗压能力也必须加强,这可以说是砖的问题,但更应该是结构的问题,只是没有人去思考过,金字塔的作用是什么?”
“一座高大的坟墓。”
“处于顶层的那些砖或许思考过,但它有个更加迫切的问题让它分心,那就是不断‘鼓励’底下的砖块承受住应该承受的压力。”
“因为除了‘鼓励’之外他们或许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或许也做不了什么别的轻松之事。”
“而不鼓励就等同于失职,鼓励却可以更好的稳固自己的地位。”
“于是,至上而下的‘鼓励’机制就此诞生,不倒的坟墓将延续它千年的辉煌。”
叶鉴山则有些不明觉厉地点了点头。
而兰枫也其实没多大指望叶鉴山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能够理解,转而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一个新鲜的苹果,说道:
“来一个?”
“每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要不我坐远点?”
一个即兴的冷笑话,真够冷的,如果雨水有感情,那么它一定也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啊……你是医生?!”
而叶鉴山似乎这一次莫名抓到了重点,语气极其惊讶地询问兰枫。
“呃……如果不算ifcc上考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执照的话,应该其实还算无证的那种,不过我水平,不客观的来说,应该算是过硬。”
兰枫摸了摸耳梢的头发,顿了顿才说道。
当然,他是清楚自己的水平的,这话完全就是谦虚了。
“你好厉害……显得我好废物……”
可没想到叶鉴山的情绪愈发低落,语气变得更加悲伤而无力。
“啊这。”
兰枫没想到这话反而有些起了反作用,不禁有些打趣地说道:
“你就一点怀疑的情绪都没有吗?我和你一样大,12岁,甚至都在一所学校上初中,我说我是医生你就马上信了呀?”
叶鉴山难得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了兰枫一眼,说道:
“兰枫,你觉得你之前的表现,还有说出来的话,真的是个12岁的年纪的和我同龄的孩子能做出来,说出来的吗?”
“你一定是什么小说中的主角吧,你是什么重生者吧,保留了几百年的记忆还有知识,只是来人世间游玩的吧?”
而叶鉴山这一次看到,居然轮到了兰枫的眼神变得低沉而复杂,她立刻停住话头,急忙追问:
“对……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兰枫甩了甩头,扫去一些没必要的情绪,语气有些苦涩而迟滞地对叶鉴山说道:
“倒是没有,你想象力挺丰富的……倒是。”
“其实我也一直知道,自己和其他人的不同,但如果认为我是什么穿越重生的老妖怪,就太抬举我了,我的确是字面意思上的12岁。”
“在我小时候,我父母因为一场缆车事故而离世,在那之后,我的脑子就……一直有点问题,有个噩梦一直困扰着我。”
“我最近才彻底告别这个噩梦,出院去上学。”
“而我现在所拥有的知识和阅历……也都拜那个噩梦所赐,不过,那里面真是有个……对我恩同再造的老师。”
“所以,如假包换,华国九龙省新昌市青春中学初二414班的兰枫,12岁。”
最后,兰枫对叶鉴山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抱、抱歉,我不该提那个话题的……”
叶鉴山立刻向自己道歉,她的卑微是如此恳切,动作是如此熟练,这是一个被浸泡在苦难和恶意里反复打滚的可怜女孩。
“没关系,没必要动不动就道歉。”
兰枫从风衣内衬中拿出那把最大的手术刀,开始给手中的苹果削皮。
“吃个苹果,总不是坏事。”
叶鉴山看到兰枫削苹果的动作有些别扭,却又说不上来——很正常,因为习惯,兰枫有时候的手会因为肌肉记忆,间断性调整到某个手术动作。
“好了。”
削完了苹果皮,兰枫将苹果切成了八块,递给了叶鉴山一半,可没想到叶鉴山这孩子居然是想都没想般就接了过去。
“怎么,不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