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徵笑了笑,没说话,冲洗完筷子,正好店家也送了馄饨过来。
他夹起一只,吹了吹,软白的面皮滑进唇齿里,牙齿一叼,咬开里头薄薄的肉馅,泰然自若的吃起来。
论起来,他和魏承都对吃食不挑剔,珍馐美味能吃,街边小摊也吃得爽快。
她的计划功亏一篑未必是他主导,但必定有他助力一脚,如今还若无其事地坐在她对面吃馄饨,沈银霄暗暗冷笑,放下筷子,看着他吃。
许媼终于姗姗来迟,青翡咬唇低头跟在她身后。
见到她和魏徵相对而坐,吃着馄饨,许媼讪讪一笑,躬身道:“使君,娘子。”
魏徵“唔”了一声,继续吃自己的馄饨,沈银霄看也不看她,凉凉道:“许媼叫我好等,也不怕我满身珠玉的被人拐了走,到时候如何给你家主君交差。”
许媼笑了笑:“娘子说笑了,这里是幽州,谁敢对娘子动粗......”
“你在笑什么?”她眉尖挑起,侧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什么?”许媼没反应过来。
“我问你,有什么好笑的?”她眼风凉凉,依然侧着头觑眼前站着的妇人,轻佻的随手拿起碗上的一支筷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桌案。“说给我听听。”
哒——哒——哒——
魏徵停下手里的动作,玩味地看着她指尖的筷子,又或者是在看她把玩着筷子的指尖。
妩媚艳丽的女人,莹润诱人的指尖,温柔的皮下,却有一颗泼辣且不安分的心。
他低声嗤笑一声,将自己置身事外,继续吃碗里的馄饨。
许媼在一旁尴尬的脊背发麻,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住,缓缓抿唇:“奴婢该死。”
青翡瞪大眼睛,又赶紧低下头。
“回去吧,今晚上我自己回去。”她淡淡道。
许媼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娘子一个人在外,若是有什么闪失......”
她似笑非笑:“不是你说这里是幽州么,谁敢动我?”
又是一声男人的嗤笑传来。
许媼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僵持不下,见沈银霄神色冷淡,一点也不想再看到她的模样,踌躇半晌,只好转头拜托魏徵,最后带着青翡僵硬离去。
她扫了一眼消失在街尾的人影,淡笑对已经吃完了馄饨的魏徵道:“使君慢用,我先走了。”
“你要去哪里?”他抬头,看着站起身的少女。
少女银狐白裘,簇拥着粉嫩的脸蛋,唇上一点朱红,眉眼艳丽妖娆,这样的女人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是所有男人的焦点,更何况,还是满身锦绣的女人。
“总之不会离开范阳半步。”她莞尔一笑。
他丝毫不介意她话中的挤兑,笑了笑,拂袖起身:“你那仆妇说的并无道理,一个人回去,难免会有意外。”
“我送你吧,毕竟,二郎唤我一声大哥。”
她点点头:“也好。”
魏徵竟真的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侧,两人穿过几条街道,走过几条小巷,最后,停在了她从前住的地方。
里头人声寥寥,她犹豫一瞬,还是推开了门。
屋里,沈母正在煮醒酒汤,沈父喝得醉醺醺,靠在床上小憩。
环视一圈,屋内果然添了不少的新东西,魏承没骗她,确实好吃好喝的供着。
堂屋里还摆着两只樟木箱,她眼尖,看出是从前家里没有的。
两个下人见她进来,也没有惊讶,行礼后自觉退到了院子里。
魏徵也及时停下,背着手,转过身。
不是她预想情形,她脚步一顿,复又恢复如常。
她唤了一声爹娘。
沈母以为自己听错了,舀醒酒汤的手一抖。
沈父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她,脸色一变。
“你怎么来了?”
她愣住。
沈父皱眉:“你过来,他们可知道?”
她抿唇。
见她不说话,沈父脸色一变:“莫不是你偷跑出来的?”
“快回去快回去,若是找不着你,又要出事。”
她额头沁出一丝冷汗,声音干涩:“今日过节,我想来看看你们。”
良久的沉默。
“看过了。”沈父爬起来,晃悠悠地走到桌边,经过樟木箱时,顺手将锁阖上,“就回去吧。”
沈母垂眸。
“那是什么?”她望着箱子,“以前没见过。”
“没什么,放一些杂物。”沈父这些日子貌似过得不错,脸上的肉也多了些。
沈银霄走近,一把将箱子掀开。
是满箱的金子。
沈父立马站起来:“哎,你这孩子,不像话,做什么!”
她充耳不闻,拿起一根金条,摩挲着金条背后的刻印。
是幽州官铸的金条。
“是他给你们的?”她低声问,手中的金条好像有千斤重,压得她的手忍不住颤抖:“我带你们离开,也是你们去给他的人留信吧。”
一滴泪砸在冷冰冰的金条上,她不露痕迹地擦拭过眼尾,转头,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屋内心虚的两人。
“你们要卖我,起码也要跟我商量一句吧?”她声音平静。
沈母嗫嚅:“你爹也是没办法......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怕你不愿意。”
沈父一顿,他原本以为她怎么样也要大闹一场,却不知道为何,她如此平静。
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烦躁地坐了下来,挥了挥手。
“这不是怕你不愿意么。”他拿起醒酒汤喝了一杯。
“我是货物么?”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嗓子都在抖。
她忽然发现,眼前的父亲是如此陌生,纵然从前他有千般不好,在她的记忆里,他总是对自己好的。
沈母将袍子给沈父披上,他推开。
“其实走又有什么意义呢,世上大路十万八千条,摆在女人面前的就两条,要么嫁人,要么为妓,与其在外头伺候那些穷男人,还不如待在魏府君身边,笼络住他,从他的身上撷取好处,这样,我们全家都能过得好,比你在外头辛苦做生意强多了。”
“这些话,是他让你跟我说的?”她嘴唇冰凉,身体微微颤抖。
沈父摇头,皱眉:“你这丫头,也只有我才能容忍你这样说话,以后在魏府君身边要恭谨些,将不满埋在心底,再生气,也要装出一副乖巧可爱的模样,讨好他,让他舒服,就像你娘跟我,这样,才能让他怜爱你,你才能过得好。”
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再生出逃跑的心思了。”
难怪在易水边,他磨磨蹭蹭了半天。
难怪这些日子他们从来也没有来看过她。
其实他们都知道。
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就像在岸边的渔翁看着渔网里的鱼一般看着自己挣扎,表面上满脸同情,一转身,却露出冰冷嘲讽的嘴脸。
她笑了起来,笑声低低的,整个胸腔都在震颤。
沈父皱眉:“怎么说也是让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说话玩笑都要规矩些,否则如何......”
“我知道了。”她淡淡道。
沈父被她打断了自己的话脸色不太好。
“既然如此,我回去了。”她拂了拂袖子,转身出去。
“等等,既然回来了,就多坐会吧。”沈父缓缓道。
沈银霄眉头一皱,门口响起温和却自带威压的男子声音。
“时候不早了,回吧。”
魏徵站在门口,面色自若,泰然地看着僵硬的她,见她脸色苍白,那点朱唇越发的艳丽起来,他偏了偏头,露出一个少年般的笑。